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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7-5-25 20:22 | 作者: 陈谦



        “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可是——”天时犹豫的轻声从身后传来。冰葵没想到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她伏到桌上,不敢动弹。背后的天时没有任何声响,冰葵不知要如何下这台阶,只顾轻声啜泣。突然,天时捏住她的右臂,细瘦的他能有这么大的手劲儿,让她一惊,眼泪止住了,左臂又被天时揽住。冰葵转过头,看到天时微红的双眼。她一把环住天时。
        “我和敏玲已经在一起两年了。”天时很轻地说,这是冰葵第一次听到敏玲这个名字。果然是这样的,冰葵想,竟松了口气。
        “第一次见到敏玲,她也在哭。那是在秋天。”天时的叙述这样开始。
        天时结束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公差,登上北京至南宁的五次特快,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硬卧车厢,列车就开动了。
        敏玲躺在天时对面的下铺上,向过道来往的人流丢出个玲珑有致的鲜红背影。待天时坐定,注意到对面那横躺的身影在哆嗦,时快时慢。她在哭,天时反应过来,心下一惊。卧铺间的其他人也屏了声,轻手轻脚地出入。天时躺下看书,不想很快就睡过去了。醒来已过下午两点,肚子在叫。待快餐推车过来,赶紧买了盒饭。转眼看到对面敏玲的肩还在抽动,天时想这也哭得太久了,赶紧追去又买了盒卤肉饭,回来就朝那红背影唤:“该吃饭了。”连唤几声,敏玲才坐起来。她双眼红肿,长发散乱,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她后来从没告诉过天时,自己那天为什么有如此漫长的哭泣。
        敏玲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已将头发在脑后松松盘起,鲜红的薄绒连衣裙也拉平整了。吃完天时递上的盒饭,敏玲的情绪平静下来,和气地跟四邻打起招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敏玲有着南国女子典型的浅棕肤色,不大的眼睛很圆,厚厚的双唇是天然的浅玫红色,很诱人。
        敏玲跟天时闲聊起来,说自己念的是广州中山医学院七七级,现在人民医院当眼科大夫,刚完成在北医的进修。天时听得吃惊,猜不出她的年龄。车厢里的人们见敏玲没事了,也热络起来,吆喝要打牌,敏玲应得很快。牌局开在敏玲的铺位上,几圈过后,敏玲招呼天时坐过来,自己退到边上陪他打。牌局很长,到天黯时,敏玲靠得越来越近,手臂不时绕过天时肩头去帮他出牌,天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香,竟不想那牌局散了。
        夜里熄灯后,天时的眼睛睁着,在火车与铁轨有节奏的磨擦声里盼着天亮,那就又会有牌局,他急切地想,一夜都没安稳地睡着。
        第二天的牌局开了又开。敏玲不再帮天时出牌,只挽住他的手臂,不时将头靠到他肩上,很安静。牌局一直打到黄昏才散。敏玲唤天时去餐车里吃晚饭。
        饭点上的餐车外,人们挤着等位。天时感到敏玲靠到他的背上,正不知如何反应,敏玲很轻、却肯定地将他拦腰抱住。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随着车厢一起晃动,天时为自己越来越急的喘气声感到羞愧。
        吃饭的时候,敏玲就着酒菜问天时的年龄,然后笑了说:“喔,我比你大六岁。”“我不在乎的——”天时酒酣耳热,眼睛花起来。敏玲握住天时的手摇:“你醉了吗?你是不是醉了?”天时听到自己的笑声:“没醉!我当然没有醉。”敏玲不再响。从餐厅出来时,天时已站不稳。他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只得由敏玲搀着回到铺位上放倒。
        天时在那天夜里一直喊热,满脑子都是敏玲抽泣时起伏的身影,越来越红,血一般摊开。他张开双臂在空中比划,喃喃地叫:“我不在乎,不要难过,你不要哭!”大家乱哄哄地围过来出主意,只有敏玲不说话,直往他嘴里灌糖茶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时有点醒了。车厢已熄灯,轰隆隆的车轮声里夹着鼾声。借着微弱的地灯光,天时瞥见敏玲的铺位空着。他的脑袋又乱了,眼皮重得张不开,忽然感倒脸很凉,意识到是敏玲在给他擦脸。他用力去拨敏玲的手。敏玲一下伏到他身上,先是静静的,好像在聆听他的心跳,慢慢地,开始移上来吻他的脖子。敏玲的舌尖温热而湿润,移动的速度很慢,那强烈的刺激让天时想要跃起。敏玲用双臂固定住他。她的舌尖移到天时右耳,先是吻他的耳廓,再慢慢地伸进他耳朵里,接着高速蠕动。天时大张着嘴,意识已完全恢复。他强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敏玲最后吻牢天时的嘴唇。天时没想到自己的反应比敏玲更强烈,他们在黑暗的车厢里紧紧相拥,伴着车轮的响声一直接吻着,直到困了,敏玲才蹑手蹑脚地退回自己的铺位。
        列车在早晨抵达南宁。南方初秋的气温仍很高,一出车门,热浪扑面而来。人们从四方推挤着往闸口涌去。敏玲安静地走在天时身边,表情有些冷。接近闸口时,天时忽然抓起敏玲的手,心里感到很安稳。
        出了车站,敏玲挥手唤来一辆“柔姿车”——那是早年市民对人力三轮车的俗称。敏玲报了街名,比天时在城东的住所离火车站近,他就打算先送敏玲回去,再回自己单位。
        敏玲住在江边僻静的小街上。从“柔姿车”下来,她指向楼东边四层上一个花木繁茂的阳台说:“那是我家,要不要上去坐坐,喝口水?”天时不响,她又轻声告诉天时,自己离婚后独居,家里没有别人。
        天时说累了,改天再来拜访。两人便在楼下交换了电话和地址。天时坐上“柔姿车”,见敏玲并没回头,一路往楼里走去。天时后来总是想,如果他也坚持住,前夜里那些泛起在车厢里的小小浪花也就过去了。
        “柔姿车”将他载出敏玲家楼前的长坡时,天时再也没能忍住。他扔下车资,一路小跑折回,冲上四楼敲开了敏玲的门。
        “出来的时候,华灯初上,”天时说到这里,双手划开,像在形容着烟花在夜空里的盛放。他在暮色里走走停停,看到一团团白雾,最后来到江堤上,坐在槟榔树下哭起来。
        “你哭什么?”冰葵小声问。天时不响。“因为你知道自己得到的不是爱。”冰葵又说。天时捂住脸,很久都没说话。冰葵去推他。他用力摇头,呜呜地说:“一切都太晚了。不要再说了。”
        他们从图书馆出来,都没再说话。冰葵目送天时穿过人行道,消失在街对面的拐弯处。热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喧嚣街市里的人物和景致在变色。她突然反应过来,从此再没有对重聚的盼望了。她被四合的白雾包裹,拨也拨不开。冰葵第一次有了要去找敏玲的想法。之后的一连几天,这个想法占满了她的脑袋。可她又找不出去见敏玲的理由,直到接到天时的电话。
        天时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过两天就要到广州办签证了,会将最后一批改好的作业邮寄还她。“你肯定没问题了。”天时又说。冰葵拿着话筒,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难过,说不出话。“你还好吧?”天时在那头问。冰葵的眼泪上来了,还不说话。“想你听了也会高兴,才给你打电话的。”天时的口气犹豫起来,轻声说。冰葵抹着鼻子,问:“你签证会有问题吧?”天时在那头笑起来:“我是公费留学,不会有问题的,这你放心。你好好准备,尽快报名考试,我们在美国见了。”冰葵开始啜泣,轻轻地挂上电话。
        热浪一股股地翻来卷去,令人窒息。冰葵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走,终于走累了,靠到行道树下喘起大气,眼前闪出星星点点的白光,开始不停地呕吐,直吐到胆汁都出来了似的,一下却轻松了。她走到街边的小冰室里,买来一支雪糕慢慢吃着,又想到了敏玲——对,去找敏玲,去找敏玲,只能去找敏玲。
        冰葵将去找敏玲的时间选在一个傍晚。她之前仔细确认了敏玲的住处,找到那里没费一点周折。她给自己鼓着劲儿,敲了几下门,没听到应声,正要转身离开,门一下开了。敏玲探头出来,眼睛圆圆地一睁,灵活地眨起来,将疑惑表现得很生动。
        “我是冰葵——”,冰葵将两只手握在一起,紧张地报上名字。敏玲一愣,马上又说:“噢,想起来了,天时的学生。你的字写得特别好看,我们天时总夸你的。”敏玲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大门,热情地催着:“请进,快请进。”
        冰葵没了退路,跟着敏玲走进门里,就听敏玲说:“你跟我想象的一样,真斯文,很好看。”冰葵赶忙说:“哪里哪里,太不好意思了。”敏玲自顾着又说:“随便坐。天这么热,你是喝凉茶,还是吃西瓜?”“那就凉茶吧。”冰葵答,由着敏玲的示意,坐到木沙发上。敏玲给冰葵端来凉茶,又捧出个小马铃瓜切开,动作非常麻利,果然像个大夫。
        客厅里摆着大小不一的盆栽植物,各处收拾得清爽整洁。冰葵转眼看到阳台上晾着天时的衣裳,还有雪白的床单。她感到了不自在,脸微微有点发热。
        敏玲穿件非常家常的淡蓝泡泡纱无袖直身裙,大概是刚洗过澡,头发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发梢有些湿,脚上趿双火红色泡沫拖鞋,配着她几近完美的腿形,很迷人。这真是男人很难拒绝的女人啊,冰葵想,向自己点点头。
        “你和天时认识蛮久了?”敏玲先开了腔。“不能说很久,有两个来月吧,”冰葵犹豫地说。
        “你很诚实。”敏玲笑笑。冰葵不能确定敏玲的意思,没接话。敏玲和气地一笑,晃晃手里的杯子,说:“我比你和天时都大。和天时在一起久了,很多事情凭直觉就能猜个八九分。”敏玲说到自己“和天时在一起久了”时,加重了语气。
        “当然,两个来月也不能算很短的了,足够发生很多的事情了。你看,都弄到了你要来找我的地步了。”敏玲又说。
        冰葵见敏玲将话说到这份上,赶忙摆摆手:“你可能误会了。我跟天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再说了,如果真想发生点什么,哪里用得到两个月,一两天就够了,对吧?”敏玲一愣,转而笑出声来:“你能知道我想象了什么?姑娘你太可爱了。好吧,我们别绕圈子了。凭我对天时的了解,我哪里用想象。就算你们做了什么,根本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犯了一个错误,以为彼此之间有了特别的感情。”
        冰葵放下手里的杯子,迎着敏玲的目光,口齿清楚起来:“你是大姐。你肯定知道那不是个错误。”敏玲的脸色一沉:“天时这样的男孩子,太容易招人喜欢了,对吧?你觉得我应当对所有喜欢上天时的女孩子负责吗?”冰葵感到了自己背脊上的汗。没有退路了,只能迎上去:“你只要对天时负责。如果你真爱他的话。”敏玲给噎着了,没接她的话。“你晓得我在说什么,敏玲姐。”冰葵又追上一句。
        敏玲站起来,走到墙角的落地电扇边,将电扇的转速调高了,回头冷笑着说:“让我告诉你,你错在哪里。如果你和天时有了相爱的男女该有的关系,你今天是有立场来找我的。你经常听到人们祝福一对新人时会说‘永浴爱河’这样的陈词滥调。那可能吗?爱河的归宿就是欲海。这是人类生物性宿命,千万不要搞倒了。我总是告诉身边的年轻人,要趁青春大好时多谈几场恋爱,好好享受自己健康美好的身体。等有了足够的社会能力时,再去担起繁衍的责任。你真是个孩子,让人心疼。”
        冰葵的鼻子一酸:“没有爱河涌动的波涛,欲海的归宿就是死水。当然,如果你认为男女之间最重要的是本能的生物关系,我就没有更多的话了。”
        敏玲“哈”了一声,停在那儿。她们安静地坐着,没再说话。天暗下来,户外街市的声音显得特别真切,冰葵起身告别。敏玲将她送到门口,沉吟片刻,轻声说:“我还是应当谢谢你来找我。可惜我们在观念上相差太远,我帮不上你的忙。退一万步讲,凡事还该讲个先来后到的,对吧,靓女?”听敏玲说到这里,冰葵再也接不上话。
        敏玲留给冰葵的最后印象,是一张姣好的笑脸。她轻抿双唇,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冰葵感到羞愧。冰葵哪里能想到竟会那么快就传来了敏玲出事的消息。
        敏玲割腕自杀未遂。情变的故事长了脚似地在天时的朋友圈里流转,很快就传到了冰葵的耳里——神秘而凶狠的第三者;即将远渡重洋的负心郎;人民医院风情万种的女医师为情所困,以利刀割腕。敏玲割腕自杀?!冰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天时已从广州回来了,要不敏玲怎么会自杀?她提着心满城找天时,到终于约到天时,已经是事发后一周了。
        冰葵坐在图书馆的小阅览室里,看着满脸乌云的天时一路走进来。他整个人小了一号,腰好像也弯了。冰葵起身迎上:“敏玲没危险了吧?我太抱歉了,真是对不起。”她听到自己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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