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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贫田秕谷,沃土繁花

发布: 2017-5-25 17:59 | 作者: 谢凌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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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语reproduction,涵括再现、繁殖、复制或复制品之意。
        本题目强调的是种因果关系,即:有什么样的土壤,产出怎么样的果实。文学成果亦然。影响文学作品的因素众多,不过,既然《圣经》把宗教和政治作为立国的根据,那么说明两者是决定族民生活的首要因素,自然它们也就直接地影响了文学。此外,自然地理、哲学观亦然。限于篇幅,我在这里只想就自身经历与体认,对历史和文学的互文性说说我个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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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说法:文学比史学更真实。我认同此观点,缘于文学和历史的互文性纽带。
        欧洲的呈现除和生活相关的自然生态、宗教氛围,剩下的,是沉甸甸的历史感。这体现于各种具象的载体上,如,钩针织体般的建筑,斑驳的墙面、卓然的雕塑,图书馆、博物馆及其旧物、古籍与文献,等等。走在古城的街道或小巷,可见沿墙搭建的脚架和起重机器的并用,这不是建筑工地,而是古老甚且腐朽的建筑拆除、为保外墙而付诸的行动。通常,这是政府行为,目的在于保留历史。那扇彷如远古百衲衣般的、混合了老苔及符咒般涂乌的墙,正是沉甸甸的历史。有的教堂,在很多年里,内部的扶墙肋骨间或一圈外墙的不同立面总是搭着天梯般的架子,那是修葺机构在进行又一轮修缮的工期。在欧洲,这方面的财政支付周而复始,代价不小。博物馆、图书馆以及油画、雕塑、宗教教义、古籍及文献等修缮,支出不菲。由此可见,于文化遗产周而复始的维护费用于政府的负荷。
        几年前到布鲁塞尔的拉肯圣母教堂,那是一座新哥特式建筑,彼时,扶墙、肋骨、穹顶四周,搭起的支架比丛林密集。我身边走着几个华人同胞,有个说:又修了一年了都,前两年外墙才修好,真是多此一举,要是咱们中国,推土机一推,不出几个月,一栋新的又起来了。说得没错,前两年黑糊糊的外墙四周从地面到塔顶同样搭着支架,用于清洗和修缮。这不,外墙焕然一新了,内部又成了工地。据档案记录,百余年的拉肯圣母堂从1999年开始维修,前立面及高塔的清洗修缮,用了近9年,而后四围外墙又用了三几年,再就是里面,直到2012年修缮完成,前后用了13年,费用1434万欧元。可见,一次整体的修缮,工期持续十来年时间,而费用真是不菲。建于1854年的拉肯教堂,相比那些建于中世纪甚至更早的建筑远算不上古老,且该教堂还不算很大,像安特圣心教堂、巴黎圣母院和科隆大教堂,这些曾经用六、七百年建成的哥特经典,构件繁众,工艺精细绵密,壁画、雕刻、雕塑等纷繁卓越。那穹顶扶墙、肋骨廊柱、花窗长廊、拱券雕塑,乃至结构组成的各种面、窗、塔等构件及装饰繁多,加上砖缝的勾勒讲究,使得清洗及修缮的工作庞大而缓慢。而承担这项工作的,想必非一般清洗工人和修理匠,而是对建筑风格较为了解的专业人员。显然,除了材料,人工同样是笔不小支出。类似这样修葺加养护的支付,在欧洲众多国家的教堂、博物馆等,几乎天天都在发生。
        那么,经济不景气的欧洲缘何周而复始地把钱花在这些旧物的修缮上呢?我想,只有彻悟历史价值者明白挽救并珍存历史的功德无量,它们的存在如同化石,不仅真实地记录了生活,尤其是,作为文化遗产的重要构成,它们是保持民族文化传承、连接时间与情感纽带的基础和凭据。
        好些年里,我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博物馆和图书馆进出。那纷繁瑰丽的古老建筑,装帧华丽的手绘《圣经》及各种古籍,这些令我长时间地沉迷,为了解它们的由来,需从各种文献、顺着时间做深入的研究。可以说,在欧洲,对于考证历史、缅怀生活的各种物件、文字、图册、音像,都可以在博物馆、图书馆或档案馆里找到。前人对待历史的慎密和严肃,使得连接古今的纽带留存,旧物携带的气息,与其说是远古青铜器般的凛然,不如说是人类继往开来、走向今天的沧桑豪迈。
        几年前,在比、法交界的小镇,地处偏远山村,一个只有几百人居住的地方,竟也有个农业和手工业博物馆,里面有关农业及手工艺的一切,几近无所不有:马套头、马鞍、脚蹬子等马具;做奶酪的瓷器、铜、锡、铁、木头等材料做成的各种机器和器皿;理发匠的围脖、围裙和剃刀;木鞋工匠的段木、刀具、凿子和打磨器;海鲜、蔬果等罐头工坊里带铁丝环扣和软塑盖垫的瓶瓶罐罐……等陈列物件。而这些内容的“职业者”,则按每个不同展示内容所作的示范,“模特”是按1:1的比例和相应职业制作的着装蜡像,他们被分布在各个对应的场所,或站或坐,并聚精会神地缝补、纺织、打草、采摘葡萄、做奶酪和果酱、捡麦穗、打磨木鞋、制作腊肉、站在鼓风机前扬麦子等等,生动的场面直观地告诉我:这里的农民和手工艺者曾经是这样生活——甚至现在也许有的还持续着这样的生活,比如奶酪和种种果酱和罐头的制作。从这些面目古旧甚至已然腐朽的陈设,看到历史对生活的真诚、虔诚和温柔。我想,不管作为外来者的我,还是当地人及其后代,从这些陈设的旧物和场景上,都可看到他们祖先曾经的生活场景。如此具体而丰富的展览,在我以往的生活里十分鲜见。当然,类似的地方,如海洋博物馆、航海博物馆、图书博物馆、战争博物馆等等,无不为留住历史的真实而存在。
        也许,生活在这样一种人文环境里的群族,对待古史旧物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份近似的虔诚和柔软之心吧。比如我们身边的朋友埃尔文——和他及妻儿一起生活的母亲去世多年,可老人曾经的卧室一直保持原样:盖着被褥的床,梳妆台上的首饰、化妆品和她常读的《圣经》等;还有我们家老太太保留的五个儿女原封不动的房间:盖着被褥的床,挂在床头的十字架,甚至像幼儿园一样、为防婴幼儿爬出掉落旋梯的网状栅栏……还有,80年代起,每个外甥和侄儿出生的胶泥脚印以及种种纪念性赠品等等——说到这里,顺便说起两年前家中发生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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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我们父亲去世了。老人叫马塞尔,先后从事过两种职业,最初在比利时传媒《标准报》工作,后期去了铁路局。职业之外,他有几个伴随终生的爱好:演奏手风琴、摄影和垂钓。从少年到青年时期,他常在酒吧演出,中年时痴迷摄影——因此在家中设暗房并购置种种工具,中年后对垂钓情有独钟。他那个曾经的暗房、后来的办公室,被家人誉为他的“私人博物馆”。为防自己的旧物被当作废旧清理抛弃,几十年来任何人不可进入,包括他妻子。哪怕他在轮椅上的6年,上不得楼梯了,依然要求在楼梯上装上电力滑轮,这样他可以把轮椅滚上踏板,并由滚动的皮带自如上下。处于安全,家人没有同意。葬礼之后,家人终于得以进入常年的禁地。重见天日的场所让老少充满好奇,以致人人都想进来一睹神秘。那是向阳的房间,显眼的是摆在窗前的手风琴和另外的乐器键盘,四周墙上零星地挂着的各种黑白照片,他获得的国王勋章,专业的垂钓工具,暗房冲洗、显影的器皿和裁剪工具……一溜排开的上锁铁柜和老木柜,里面闭锁甚且柜中有柜、箱中有箱的神秘,令人人怀了好奇。
        年迈的老太太无法面对这些带着记忆的东西,于是,开柜子、清理沉积的任务就落到了长子约瑟身上。那半年里,约瑟像一个档案馆工作人员,清理各种柜子之后,集得以下旧物:欧洲货币统一之前的、成捆堆积的法郎团子;录有老人音乐的几盘CD;码放整齐的一堆塑盒胶片——三十年里的家庭录像;家庭常年缴付各种税款的收据、生活收支账本……最为惊人的是,老人留下了电影胶片一样的、一套套的长卷黑白负片,这些负片被老人用各种塑料薄膜装着,每一卷都写着拍照地点和具体时间。约瑟把沉甸甸的近似A4纸大的几大盒负片带回家,一时陷入困境,这么多的负片,要一卷卷拿去冲晒,远比国内那一辈子收藏硬币者把卡车的分角硬币拉到银行还吓人,那样的工程简直太庞大了,尤其是,那些黑白负片当中,甚至有不少是30、40年代的东西,都近个世纪了,这样古老的胶片还能显影吗,再说了,哪怕还有效,哪一个冲洗店会接受如此古老而庞大的工作呢。
        一筹莫展之后,他开始上网搜索信息,输入各种可能的关键词汇,最终发现,有一种扫描机器可直接扫描胶片并显像,可免掉冲洗之苦。真是一大惊喜。毫不犹豫,马上网上支付,极其很快被送到家。下来他几个月的长假,正好为这些胶片的扫描和编辑服务。那段日子,几乎每天,时时刻刻,约瑟都在那堆黑白照胶片里忙碌。机器很慢,且每次置入的胶片不多,多时3张、4张,并时时校对方向、角度,等待机器劳作——本人长篇《双桅船》中的“黑白胶片”一卷,正是从这段时光获得灵感。
        等到一一扫完、编辑好这些胶片,已是四个月后了。被岁月遗忘的黑白负片,竟出乎意料地全部显影!按和负片对应的时间地点立册之后,即成了一部家庭编年史。这个家庭的胶卷记录从20世纪初开始:老一辈及一、二战参战成员系列,神职人员系列,以及从50年代起每个孩子的出生、成长、家族节假日聚会和游历等。才发现,其实这些胶片在过去的近个世纪里已冲洗并建档似地存了不少相集,家中橱柜堆起高高的几丛,老太太或子女及其后代们常常翻看,在黑白影像间回溯过往岁月。在相当时期里,我沉迷于相册里那些遥远的时光,那四个相角端起的黑白照,一个个面孔和场景于我都熟悉又陌生,令人遐想。尤其是那些躺在花园摇篮或童车里的蓝颜卷发的婴孩,还有那彷如豪华毛车轿厢般落着斗篷和推来车把、以白色锦缎为底子且四周对应排列铮亮钉扣的华丽童车,让我欣喜明亮;而舅舅、神父雨果的圣堂,他在神学院以及非洲传道的生活,还有修女小姨在修道院里的岁月场景,却激起我对天主教研究的热情。曾经,我几次请求妈妈允许我把相册带回家,把一些想留存的图片扫描,翻晒,可这样的借阅持续了几年,太不方便了。而今,这些显影的胶片分类编辑后,给独居的母亲买了IPad,首先传给她一份,再分传各家庭成员。这部家族的编年史从此时时随在独居的老人身边,并在家族成员之间传递、谈论,近个世纪了,这些黑白照不曾更变,从纸质到颜色,一切依然,黑白照带来的旧岁月在家人之间互相传递,宛如时光的回溯。不仅年轻一代从中看到自己从摇篮里成长起来的蜕变过程,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可以看到,似乎,那些泛白的时光不仅从来没有褪色,甚且,在不同的时段里常常发生重叠,让人有晃如昨日之感。
        记得,父亲葬礼结束那天,家人从墓场返回家中,聚一起看老父留下的家庭录像。视屏上播的是圣诞节的家,那时的马塞尔正当年,英俊伟岸,美男子一个,和他老年得了脑血栓后坐轮椅的形象完全不符。屏幕上,他和镜头前两个幼儿说话,笑声朗朗,两个女孩,一个刚会走路、一个在地上爬虫似攀爬——此刻坐在电视机前抹着眼泪的,正是近三十年前的两个女童,来自两个姐姐的外甥女莎娜和索菲娅,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她们,聪明和录影看到自己曾经蹒跚学步、呀呀而语的模样,悲喜交加吧。若不是她们外公留下这些记录,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吧。曾经,病后的老人脾气怪异,以致子女无法和他相处,甚至,似乎人人都因他脾气而疏离他。而今,在失去老翁而重温家史的这些日子,人人意识到他是家里的功臣,是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家庭档案,一部家族的编年史册。那些日子,似乎都在怀念老人的好,并在敬佩和痛悔中自责。
        发酵的旧时光萦绕着我,对我触动不小。试想,若家中哪个成员怀了作家的天赋使命,这些档案就派上大用场啦,那可不是公共图书馆和博物馆可提供的。我于是想把这些旧物和文件一一过目,而后写一部家族史。可是,相对亲历生活的家中成员,他们的亲历感更胜一筹,于是对约瑟说:家族资料那么丰富,要不你写一部家族史书吧,就算为后辈们做点贡献。他说他不写,但希尔德有这个想法。希尔德是唱歌剧画画的二姐,据说,自从清理父亲遗物以来,她就一直在集中资料。这些不管以录影还是相片存留的旧岁月,某天,以希尔德或别个成员的视角展开,植入个人回忆的生活,以此形成的文字,何尝不是一个家族的不朽永恒!
        老人真是做了一件极有远见的事。也或者,当初他并没这样想,而只是出于爱好和习惯,他的这个爱好和习惯,为一个家族留下了意义深远的财富。我想起沉甸甸的欧洲文学,尤其文化遗产无比丰富的英帝国文学,原来人家就来自这样的家族传统和民族传统。这个传统而今也影响了我。正是在那些黑白负片的扫描期间,我从沉甸甸的黑白负片中领悟岁月曾经的虔诚庄重,并获得感应,以致在手头正写的长篇《双桅船》中的“黑白胶片”一章有了这样的开头——
        黑白照的洁净,给人朴素感,寂寞而庄重。这种基调似乎更适合对某些时光和情谊的缅怀。从负片反转的黑白和明暗,尤使得层次清晰五官立体,立起的鼻翼两侧,凹眼窝里的眸如荧光炯然。她略知负片反转感光材料的原理,正片上的乌黑,在负片上是苍茫的白,而正片上的洁白,在负片上却是深渊般的黑暗,而谜语一般的阴影部分,在胶片上则是茫苍苍的灰暗了……
        相比之下,我的成长则令人吁嘘了。自记忆起,父母卧室里那个搪瓷盘子就在了——这样的搪瓷盘子后来在高行健《一个男人的圣经》里读到。那个搪瓷盘子是那个时代的洗脸盘,盘沿一圈花草、盘底是荷花和大鲤鱼。这样的东西一般是女人结婚时的陪嫁,被扣着“大地主”、“私通海外”、“资产阶级”等帽子的外祖父母的女儿、我的母亲,在她出嫁前几年家中已被洗涤一空,据母亲讲,她的出嫁两手空空,“我和你爸爸结婚那天,家里米缸是空的”,母亲在一辈子都在重复这句话,一个作为曾经良田遍布百里方圆、家中四季谷子满仓的地主女儿的悲愤,在这句话里一辈子也宣泄不了。那么,土改后已然没落荒芜的外祖父母,嫁出的女儿不可能有什么陪嫁了。记忆中,这个脸盘在家中是惟一一件算得时尚和亮色的摆设,它不曾被时髦地搁置在高高的洗脸架上并履行盛水洗脸的功用,而是放在父母卧室靠墙的地方,里面常常堆积或半或满的纸灰。那是焚烧文件、信件、相片的炭灰。因为母亲家族如同梦魔一样的背景,使得“销毁证据”、“保命”成了父母格言般的教条。因为出身,还有家族中出了6位两党军官——3位共产党和3位国民党,互相对立导致家中氛围紧张,在北海上高中的、嗅觉灵敏的舅舅,预料解放后资产阶级必然受到清算,十多岁的他当然不知道将会是怎样的局面,但他断定凶多吉少,得知蒋介石将带领国民党退往台湾,他风一样奔回家中告知外婆,他要跟随蒋介石的部队到台湾,那于外祖父母都是个意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舅舅已经简装出发。他自然不得知道,在他逃离10多年之后,家中方圆百里的田地、房产、粮仓通通充公不算,父亲和哥哥还在土改十多年后被当牲口般牵到田头枪杀,而这一切,还不足以澄清“出身的不洁和耻辱”,这个充满“耻辱”的“黑五类”出身,自始至终标签一样刻在族人的额上,由此,我们不仅众多的权利被剥夺,甚至通讯也失去了自由。舅舅从台湾来的一切信件,依然是导致灾难重重的“祸害”,但其实,更多的信件、照片和物品根本无缘传到父母手中,而是早早地被截掉,能到父母手里的信,说明被“X”光透视过而“安全”了。而父母不知,或心有余悸,依然焚烧以销毁证据。母亲幼年时因奉外婆之命管理长工,以致成了10子女当中惟一没上学的,因没文化,她不仅对事情的内幕和来龙去脉不清,对掌权的官人满怀惊惧,每每接到信件或物品就诚惶诚恐,乖乖上缴或立马燃火焚毁。因惧怕祸害自己的男人和子女,任何看似和身份户口相关或和“帽子”相关的文件或旧物,她必哆哆嗦嗦地付诸一炬。黑烟升腾炭灰纷飞,成为我永恒的记忆和阴影,父亲蹲在地上、手持木棍翻查余烬的场面,令我感慨神伤。而我的母亲,则因为婆家家族给自己家庭乃至子女带来的遭遇、以及命运落差带来的破碎感和幻灭感,自绝于世几乎是她日日夜夜的念头,因而,搜索她暗藏的毒药、致死的植物,成为父亲和我们时常例行的大事——我们就在这样充满惊惧的岁月里长大。多年后回头看,发现自己硬核桃般结于脏腑的抑郁乃至悲情并非与生俱来——拥有那样 甜蜜温柔的父亲、这怎么可能?溯本清源,是搪瓷盘上的袅袅烟雾和母亲的悲剧性命运,笼罩了我的少年和人生。
        “为什么我的眼眶里总饱含眼泪”某个诗人诗歌中的一句,在之前的许多年里,这呐喊般的天问,问的正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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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盛世之后,父亲时有感叹,甚且深深地懊悔,说我们家的很多东西,因为害怕,几乎都没留下,而舅舅寄回的信件、照片,多么宝贵啊,竟无一存留,连写有他地址的信封也烧掉了。
        宝贵什么,命才宝贵。母亲说。那时,舅舅逃离大陆已近40年。逃亡30年后,他得知外父亲和哥哥被带到田野杀害且无人收尸的消息,50年后,从美国管辖下的某军队电台台长位置上退下的舅舅,他绞尽脑汁,通过香港某报社老总的帮助,并联系上海口的姨妈和小姨,得以把外婆弄到香港,为和母亲见面,他满心激动和忐忑地从台北出发。在报社老总家中,他终于见到辞别半个世纪的母亲,已过80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没了牙齿的牙床,双颊瘪塌,看着他,浑身颤抖,并一个劲儿痛哭。舅舅一时找不到和外婆相认的凭据,最终,母子解密的途径是,舅舅问了外婆他的乳名,说:如果你能说出我的乳名,你就是我妈妈……外婆立马答了出来。
        也许是劫后余生只求平静,也或者曾经的灾祸使得父母有了一朝遭蛇眼十年怕井绳的后遗症,总之,进入太平盛世的我们家,依然不拍照,不留旧物,似乎这些“沾染着”旧岁月的东西哪天又变成灭族的证据。对于旧物的清除,母亲尤甚。她常年形成的大扫除的习惯,并不因太平盛世的到来而更改,她一如既往,凡是“用不着”的一律收集、焚毁。这并非生活习性上的洁癖,而是附于命运的老苔地衣般的共生习性,这旧年月的顽疾,非母亲本性使然,而是生活对她的掠夺和蹂躏所致。
        父亲一生受尽母亲那头的阴影笼罩,尤其作为“海外关系”的罪魁祸首舅舅,他一生都没得见过舅舅——1991年舅舅回来一次没见着,父亲就去世了。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两件事情,其中一件是父亲辞世的时刻我不在,之前我几乎一直陪着他的。他似乎是专门等着我不在时走的。我从遥远的异乡坐了37个小时的火车赶回到家,已是午夜,那时被告知父亲已经上山了。黎晓到往父亲栽种的林子去,见葱茏的林间横凸一堆潮湿的赤黄泥土,那泥土不会言语。我坐在崭新的长条土堆旁,在陌生的幻灭感里毫无真实感,爸爸“不辞而别”,作为他毕生最宠爱的女儿,心里热潮汹涌,我该嚎啕大哭吧,但哭不出,惟一的事实:空荡,如溺水者抓摸不到拯救的手。坐在丛林里,呆望一旁同样茫然的兄弟姐妹,眼眶绝望干涩、凄凉而苍茫,于是明白,自己和时间、土地的纽带轰然断裂,这个觉悟让我惶恐:我要到怎样的辽远和陌生中去避难,没了父亲,我可还有能力在时间的齿轮里开始新的生活?
        从山上回来我回屋,把父亲曾经作为裁缝和手艺人的工具及写有他文字的笔记收集。而后,见挂衣服的杠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布片,问母亲那是什么,她说是和父亲用了几十年的蚊帐。这张蚊帐我似乎没记忆,父母卧室的蚊帐一直是白的。我于是用手触摸那张半个世纪前的粗麻帘子,粗线交织的无数的十字架,摩挲并重叠我漩涡状的指纹,心里有种微微的颤栗。我和母亲说,把它洗干净放好吧。母亲说,都用了几十年了,你爸爸也不在了,还留着干什么,还是烧掉吧。听到“烧掉”两字,我心里猛一哆嗦。又要烧掉?听得心里难受。我知道,曾经四窜的火舌和袅袅黑烟依然笼罩我。可我不能发火,我有什么理由对我九死一生风烛残年的母亲发火呢,父亲独居荒原,从此她就一个人守望空荡荡的老屋了。
        我决定要把附有父母和我们生命印记的靛蓝粗麻围帐留下,却难于开口。实话说,子女中母亲对我甚苛刻无情,哪怕在我潦倒不堪的岁月,她也缺舔犊之温柔。她从不同意我带走家中任何旧物,似乎那些东西都被念了咒语,一旦外流就会招来横祸。也许是我在父亲的弥留之际给了他照顾和陪伴——前后近年、父亲虽然被疾病折磨但精神上我们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母亲对我不像以前那么苛刻严厉。而此刻,形单影只的她,显得格外的单薄脆弱。我站在帐帘下不动,她不明白我怎么对这块有虫口和补丁的粗麻布这样固执。我说,这样的粗麻现在找不到了,可不可以给我。母亲对我现出少有的温和来,她说,都烂了,有些地方还补过。她口气软了。我把网罩般蓬大的麻布收下,带回自己的家。
        东西洗了之后,在家里围围团着晾晒,拉了老长。果然,布帘有洞,不少地方还层层补了。东西去了尘埃之后,我想,这蚊帐不可能再用了,可是怎么样可以一直伴随我呢,结果,我把布帘裁剪并手缝成几条围巾,有的上面叠着或圆或方的小补丁,整齐的粗线针脚——父亲或母亲的手艺以及他们的气息,就这样一直在秋冬里陪伴我。曾经觉得那是温馨的,不过如今想来,我其实不该改变蚊帐的形状,应该按原样保存,说到这里,心里自责了。我不该把一和完整的记忆碎片化。
        这些年回国,总在母亲独居的家里转悠,那里有我疼痛而温柔的旧时光,那些我曾经排斥而今让我潮汐汹涌、眼眶毛起热雾的旧物,是我娩出母亲子宫时随带的胎衣血水——我的共生之物、时间忠诚的见证者,在它们沧桑的皱褶乃至心核里,岁月的附着物时时叠加,记忆,从来逆叛于岁月,时光越是浑浊腐朽,记忆越是清晰如磬音,甚至,激越如教堂排钟奏鸣的交响。
        去年回去,我把父亲曾在童年的月下教我们珠算的那口老算盘、和一杆他制作的的老木秤带回欧洲,遗憾是,那杆老称(记得是古榕的一根枝干做的)因为近两米长,咨询航空公司,对方说超长了,不可上机。不得不截成两段,回到欧洲再修复。至此,父亲的木炭熨斗、卷尺、几把老铁剪刀、老算盘,加上这把老秤等,算是抢得及时的几样旧物。
        如今,形单影只的母亲已81岁了,内脏空空的老屋,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这句“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是“干净”啊,以致寸草难生。母亲一无所有,她手上没有留下父亲甚至子女、孙侄的一张照片,她是习惯了这种大漠般“光秃秃”的冷寂孤独吗,恰恰不是。去年我离开她返欧时,她拿出一张硬壳纸片,说,你把你的电话写在这里,我想和你说话的时候,叫别人帮我打——我们几个子女的电话,就留了几张类似的硬壳纸片。我有些心酸,说,妈妈我给你留下一张照片好吗?她马上接口,说:好!于是我把在家乡海岸照的照片(扩大版)给了她两张,她喜悦不已,乐滋滋的。我知道,我的两张近似A4纸大的生活照,成了她毕生的拥有,从此,这两张照片就成了家里惟一陪伴她的影像了。为此,我非常自责之前没有给父亲照些照片留下来。
        进入老年的母亲,反刍般叨念自己的身世,对时代不公、对多舛的命运愤慨难平,她无法对自己家族的命运释怀——尤其因为被“斩根除草”导致的家族的山崩离析甚至后世无继的悲凉结果,其外,她同样无法对自己身世给家庭和孩子带来的后患释怀。因而,自责一如既往,在缅怀家族盛世的同时,叨叨曾经年代的残酷,这些几乎成为她的痼疾。“知道吗,那时你外公骑着白马……”母亲的话题就这样在“那时候……”中延续着,重复着。也许,别人把这看作母亲年轻时代沿袭下来的毛病,一种叛逆和发泄,而我则认为,那是母亲的创痛没有途径获得救赎的结果,是曾经的时代把她蹂躏得不堪,并太支离破碎了她的人生。
        这些年,书写家族的心愿越来越迫切,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去追溯,然而,家中几近一无所有——那一切早已在那个搪瓷盘中变成了炭灰了,那些知晓家史的前辈,也正在一个个地辞世,还在的要么耳聋眼花,要么不愿重提旧事。“还说这些做什么呢,不说了,噩梦一样的时代,让它过去吧。”甚至,母亲发怒时也会愤愤如斯,但其实,倾诉迫切而变成的絮叨已然成了她活着的常态。不曾上过学的母亲,语言天赋极好,甚至能以一首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压抑和愤慨,那些诗,是生活和命运赋予的,还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没问,但我不能不佩服她在语言、想象力和逻辑判断上的天赋。她滔滔不绝,出口成章,以致,在沉痛或泪光中,听母亲叨念身世和过往,成了我每次和母亲团聚的时光。有时想,如果母亲能像姨们那样上学、甚至像逃亡台湾后的舅舅一样留学美国,那么,母亲又是怎样的命运呢?那样的话,注定不会有我,但以我的不存在,成全母亲的幸福人生,我愿意。
        母亲家族的故事知道越多,越迫切于书写,然而,这一切零碎得过于斑驳,我多么希望父母家中也存留有这边父母家那样的家族档案,一部真诚地记录着祖祖辈辈生活痕迹的家族编年史。遗憾是,父母的时代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个赋予完整的“如果”。        
        近年老问自己,尤其在创作长篇《双桅船》的几年,在近乎疯狂地出入各个博物馆和图书馆期间,在我把资料和旧物一包包地背回家期间,我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这几年在旧物里那么迷狂,还有,在这里写下的东西远比国内的十来年写的要多要厚实且风格大变,为什么?以前的多年里,总感觉大脑空荡茫然,甚至是干枯的,是对旧岁月的凭吊和缅怀失去了依据、情感被割裂记忆被掏空,还是,我曾经的生活是空白的——不是吗?我的生活在哪里呢,我的记忆在哪里呢,我的那些来自母亲子宫的、那些胚胎羊水一样的东西,在哪里呢?是娩出母体时就被撸得干净了?于我而言,再“不洁”的过去都是沉淀滋养,一如莲荷池里的淤泥,恰恰是这个被人类视为“污浊”的泥塘,滋养了凝露如珠的荷莲。这于记录生活和历史的创作者亦然,哪怕再黑暗再腐朽的过往,于他们都并非要清理出门的“垃圾”,哪恰恰是耻辱柱上的凸透镜,从镜面看到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还有时代和族群。他们最无法面对和原谅的是那种“落得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大地”——一种如置荒原的空荡贫瘠,一种干瘪的任凭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丰沛婆娑起来的绝望。尤其作家,他们是那样地拒绝这种贫瘠带来的空荡和绝望。
        The  end
        关于历史和文学的关系,是历史成全了文学,还是文学传扬了历史。我认为她们相互成就,相互依存。毫无疑问,历史的积淀为文学的创作提供了材料,文学又助长了历史的传扬,比如,《荷马史诗》让世人知道古希腊的无与伦比,《唐吉柯德》让人了解西班牙,莎士比亚戏剧使得都铎王朝昭著天下,《百年孤独》让世界知道哥伦比亚,《战争与和平》及《安那卡列尼娜》辉煌了俄罗斯,《诗经》则使得东方的华夏诸侯扬名四方。
        如果说,历史是一条河流,那么文学就是这道河流两岸的万物,峥嵘或衰枯,要看这道河流的丰沛与否。逶迤历史河流,是一个民族的情感纽带,文学同样如此。对待历史的虔诚与否,直接地影响文学创作的成果,反过来,文学的繁荣或枯竭,同样影响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一个优秀的作家,会对史迹具有敏锐的触觉和嗅觉——或者说独到的历史审美意识,甚至,有考古学者的毅力和研究精神。
        历史是什么呢?是腐臭之水流或虫蝼之户枢吗,不是的!于创作者,是可重燃火炬的余烬、可滋养荷莲的淤泥,是橙色的干麦芽、金黄的谷米和紫红的葡萄,加了酵母酒花,可酿出佳酿。而,这份佳酿里,不仅含有麦芽的酸甜,谷米的浓香,更有葡萄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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