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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樊川

发布: 2017-5-11 18:30 | 作者: 陈幼民



        这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普通得和周围的村子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不仅没有遇到想象中的人面,竟然连一棵桃树都没看见。问过村中老者,得知村里原来是有桃树的,但在数次运动后被砍伐光了。老者指着一片光秃秃的坡地道,那里原来就是桃园,好大一片呢。
        老者说,桃溪堡原来有城墙,有堡门,有石刻的匾额,后来堡门被拆毁了,石匾被拿去盖了牲口圈。我们不甘心见不到一点旧物,就跑到牛圈里去找,拿着铁铣东挖西铲,半天也没找见,只得作罢。
        桃溪堡仅存一段旧墙,夯土中加杂着石块,高大厚实,上面长满了藤蔓和枯草,想来年头已久,但仍可窥见当年的雄伟气势。听说这桃溪堡原有四座城门,建有十字街道,是典型的关中古村堡,是在那狂热的年代里被拆毁的。
        看来崔护并没有说谎,诗意环境的破坏,是缺失了诗意的后人干的事。
        游春的传统,已成为一段佳话,让后人艳羡不已。不管唐人当初有着怎样奢靡的事情发生,它总是代表了那个时代人们奔放的性格和向往自由的潮流。也使后人在评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增添了许多新奇的话题。
        樊川更应该属于诗人。千年过去,那些山庄别墅,早已不见了踪迹,显赫的王公贵族,连一抔土也没了。惟有那些壮丽的诗篇,还在流传。李白在这里游历,他可能没有挈妇将雏的拖累,也不必考虑种田糊口,所以他的诗是那样的豪迈和旷远:“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还有杜牧,他就是樊川瓜洲村的人,所以他把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樊川集》。韩愈在此建了一座山庄,雅静幽深,他与诗友孟郊、张籍等饮酒酬唱,切磋诗文,创作了著名的《城南联句》。白居易体恤民情,写出了《杜陵叟》。还有岑参、刘禹锡、韦应物、李商隐、元稹、许浑、钱起、罗隐、韦庄等等,都为樊川留下了动人的佳作。
        柳宗元生于长安,虽被贬千里,仍思念故乡,弥留之际叮嘱家人,一定要归葬祖茔。他的墓就在樊川的朱坡一带,只可惜芳草萋萋,无处可寻了。
        但提到樊川的诗人,最重要的,还是杜甫。他老先生在此居住了十一年,穷困潦倒,却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使得樊川赢得了一份千年不衰的记忆。后人因此感谢他,在相传是他的居住地建起了杜公祠。
        我去拜访杜公祠的时候,还是诗圣被郭老喷了满头口水的年代,那时人们都懂得避祸,千年古人亦不能免,自然也被冷落。通往杜公祠的小路,几乎被野草掩了,荒凉寂静,来到门前,一柄铁将军冷冷地锁着,趴着门缝往里瞧,只窥见几孔破窑洞,别无他物。返身回来,心里只觉得凄凉。
        不过我又想,这也许更符合杜甫当时的生活状态,你若在天宝五载来见杜甫,看到的可能就是这般景象。比起后世塑在享殿里的泥胎,此情此景,会还原一个真实的杜甫。他在此居住的时候,除了吟咏诗词,还得从事生产劳动,否则拿什么填肚子。樊川这个地方,是容易养活人的。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国遭遇天灾人祸,饭不够吃,各单位纷纷裁人。我们学院有一对教师夫妇被精减了下来,无处可去,就寻了两间破窑洞住下,在少陵原畔开荒种地,居然挺了过来。这情景,也许和杜甫相似。
        杜甫自称“杜陵布衣”“少陵野老”当不是瞎说,那地方野是野,只不过他当时并不老,才三十来岁。每日清晨,杜甫从门上挂着的草帘子底下钻出来,冲着神禾原伸懒腰,口中念叨着:“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然后趟着晨露,去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此,杜甫还是心生抱怨的,他叹息道:“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荒野的寂寞,使他盼望有个好邻居,想喝酒的时候也能有个地方去借。
        所幸他是个诗人,还有些诗友经常拉他去喝喝酒,到人家的庄园去蹭饭,否则,那日子真要憋闷死了。这个时候,他的心情会好一些,也能写出“野寺垂杨里,春畦乱水间。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这样靓丽的诗句。不过,当他在春日看到潏水边游玩的王公贵妇闪亮的衣裙,无度的狂饮,对照自己“饥饿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悬百结”的无奈,这强烈的反差,使他对社会有了更深的体验。杜甫的伟大,是他没有囿于个人的遭遇,当一个怨夫,而是将这不平像刀似的刺入了社会的深层,剥开了繁华背后的腐朽。推己及人的人性关怀,使他的笔变得更加沉郁悲壮,视野更为广阔,从而写出了不少的好诗,《兵车行》《丽人行》《前出塞》等作品就是产生在这个时期。
        诗里的诗人和现实中的诗人是不同的,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从古到今,人们只在诗论中对诗人不吝赞颂,却在现实生活中让他们贫困交集,即便是诗歌盛行的唐朝也不例外。那些最伟大的诗人个个命运多舛,失业,贬斥,流放,能混得像白居易那样,被朝廷雇作闲人,就算不错的了。他们自认的好诗,却不为俸禄的发放者欣赏,这也难怪,人家要歌颂盛世,你却偏要说“路有冻死骨”,自讨没趣,不受人待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杜公祠的冷落,柳宗元墓的湮灭,杜牧墓在文革时的被毁,多少也能说明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直到旅游热兴起,他们才被当作资源记起,但这时却是为了钱,而不是诗。
        西安美术学院落户在樊川,也算是与传统文化的一段机缘。唐代的兴国寺,早已寻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座清代建的小庙,顶替着此地的盛名。惟有堂前那两棵古柏,主干倾斜,树皮皴裂,但仍郁郁葱葱,向人们见证着千年的沧桑。
        在西安的大学里,美术学院是离城最远的,大约有三十几里路。越过凤栖原,踏上樊川的古道,见少陵原畔一处树木葱隆的地方便是。东西杨万坡两个村子,紧紧地夹着学校的大院。远远望去,村庄联成了一片,若不是学院的水泥大门矗立其中,你简直分不出二者的差别。和都市的繁忙不同,这里的生活,和着樊川的农业节奏,缓慢而悠闲。
        西安美院的大门,面向着樊川,只需跨过公路,便走进川道的田地里。学院里的人有个传统,每到晚饭后,总要到田里去散步。若有一两天没去,就觉得生活得不正常,少了滋味。夕阳下的樊川,色彩异于平时,显得格外迷人。远处的终南山,变了蓝紫的颜色,连接起神禾原的苍郁,原下村庄的上空,笼罩着淡淡青色的炊烟。我有好几次看到,在深蓝的天空中,升起了红色的月亮,让人觉得怪异和神奇。川里春时有麦,秋时有稻,弥漫着不同的气味。人们沿着田边的小路,曲曲弯弯地向前走,跨过水渠上的小桥,一直来到潏河的边上,席地而坐,把水看够了,待太阳落了山,天都擦黑了,才慢慢往回返。
        散步的人们,依兴趣的不同,逐渐形成相对固定的群体。这时谈的,大都不是俗事,而是艺术,海阔天空,漫无边际。伴着秀丽的风光,人们的谈吐,也会变得才思敏捷,妙趣横生。我以为,这田间的漫步,是樊川给予我们的最大优惠,我在艺术上得到的许多教诲,不是来自书本,而是得自同伴在田间的闲侃。
        奔流的潏河,是樊川的骄傲,它从终南山中涌出,灌满了川里网一样的水渠,滋润着这片土地。它的河道,布满了从山中带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被清湍的水流冲的圆圆的,刷成干净的白色。碧水在石间穿来穿去,时而宽,时而窄,时而深,时而浅。搬动石头,常常会惊出一窝小鱼,四散逃窜。古人的诗文中,没少对它的赞誉,我们也因为有这条河,生活中增添了许多的乐趣。白石碧水,常常成为我们写生的首选,我相信,那时许多学生的水彩作业中,都留下了它的身影。到了夏天,潏河又变成了我们的天然浴场。它水深过腰,清澈见底,学生们在水中尽情嬉戏,玩累了,躺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将身子晒得暖暖的,再昏昏地睡上一觉,好不舒服。我是从干旱的陕北高原上下来的,离水日久,所以对这条河的欣喜,超过了他人。
        但正是这条潏河,却让我留下了最失望的记忆。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河滩上聚集了大批的民工,他们用水泥砌成了笔直的河堤,将一条天然河流变成了人工河,自然的景色消失了,粗糙的水泥堤丑陋不堪。听说是为了防洪,这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总不能为了我们画画,而使当地的生产受到威胁。但修了堤之后,潏河的水量却日益减少,到后来,竟然断流了。裸露的河床就像鱼的骸骨,被晒干了摊在大地上。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人们又在上游建了一座造纸厂。突然有一天,一种酱红色的水涌入了潏河,并灌满了田间的渠道,大团的泡沫浮在水面上,甚至漫住了渠上的石板桥。整个樊川上空,弥漫着刺鼻的臭味。人们过此要掩了鼻子,加快脚步,往日悠闲的散步不见了,只能望川兴叹。
        我们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现象,还在期盼潏河重新流下清水,把一切污浊冲刷干净。可没想到,这情景竟变了常态,隔三差五的,造纸厂就要排一次污水,昔日清湍的潏水被糟蹋成了一条排污沟。我如果是在这之后来到的樊川,以为潏河原本如此,可能还会忍受,可这一切变化就在你的眼前,让你完整地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扼杀的过程,就显得格外残忍。其实,扼杀了潏河,就扼杀了樊川。
        被唐宋诗人无数次赞美过的樊川,让盛唐男女显示青春和活力的樊川,也是让我享受到灵气滋养的樊川,就这样步入了无奈与悲哀。潏河的碧波,已经流淌了几万年,为樊川的先人们带来丰收与欢乐,它从没有伤害过人类,因为我还不曾看到史书上有它泛滥成灾的记载。人们对它的依赖,伴随了樊川发展的历史。可在那个“战天斗地”的年代里,它却在几乎一夜之间消失了,这不能不说也是一项人间奇迹。
        写到这里,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文风与前边不同,但既然怀念樊川,我就不能克制心中的愤懑,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潏河是无辜的,它的受辱不是樊川的责任,而是人的耻辱。听说当地政府已经开始了治理潏河的规划,但愿樊川的自然生态早日得以恢复。
        我最终离开了樊川,不久之后,西安美院也弃它而去,我们很轻易地割断了与它的联系,而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其实,樊川对我们的滋养,还在默默地发挥着作用,起码我们在读唐诗的时候,会比别人多一点形象的理解,在构思一幅作品的时候,心底会浮现出它的影子,而不管我们承认与否。
        尽管我只是樊川土地上的一个过客,在此生活的时候碌碌无为,甚至也有过不敬,但我还是希望樊川接受我的祝愿,让唐人的诗情永在,让碧水青山长存。
        
        七律  樊川怀古
        漫原苍莽向终南,古道残陵潏水寒。
        射目秋风哀后泪,断肠词赋布衣篇。
        绯绯裙幄无觅处,隐隐晨钟可问禅。
        堪叹江山留胜迹,却失李杜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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