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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樊川

发布: 2017-5-11 18:30 | 作者: 陈幼民



        离开樊川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住过的最美丽的地方。
        自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考上西安美术学院,我便在樊川居住了十一个年头,和杜甫的“川龄”差不多。但樊川能够记住杜甫,却不会记得我。把自己和诗圣拉在一起,已经显得不自量力,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为樊川做任何的事情。
        作为一个画家,我总在寻找别处的风景,从塞北的大漠戈壁,到江南的秀丽水乡,从黄河的峡谷绝壁,到云之南的村寨古道,异乡的新奇使我目不暇接,行走的欲望使心不能有片刻的安宁,我在无意间便冷落了樊川,就好像冷落了一个守候着我的家人。
        因命运的安排,我曾多次迁徙,从北京到陕北,又到西安,再回北京,总是向着下一个目标匆忙奔走,对居住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把自己看作是客,不会像本地人那样,对家乡投入炽热的情感。当年我迫不及待地逃开,慌乱得有如败军之将,回京的调令让我昏了头脑,以至于临上车前也没有再看樊川一眼。
        当生活归于平静,自以为把过去都遗忘的时候,樊川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不知是它想起了我,还是我在想念它。我终于明白,人经历过的一切,如同烙印一般,是不会被轻易抹去的。当喧嚣的世界使情感麻木,无止的竞争使身心疲惫,我就总想让心灵来到一片旷野,享受自由的呼吸,放纵诗意的梦想。樊川,不正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吗。尽管身在京城,心却时时寻了它去,似乎不以意志为转移。
        然而我也十分担心,甚至不敢轻易回去看它。因为在我心中的,毕竟是三十年前樊川的印象。我知道如今人们的创造力,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千百年形成的环境搞得面目全非,而诗意这种东西是最容易被损坏的。
        这似乎是个矛盾,有点“近乡情更怯”的味道,也许保持距离,用文字来慰藉思念,是一个最好的方法。
        樊川在西安市的南郊,属长安县管辖。有人说在汉代因是樊哙的封地,故得此名。还有人说樊川之名取自樊乡,远在西周。不管用的哪家的樊,反正很久远就是了。
        从西安南门出发,跨过韦曲原,便看见了樊川。它向着东南延展,直到太乙宫脚下,长约三十里。左边是少陵原,右边是神禾原,像两条臂膀,护佑着宝盆似的川地。一条潏河从中流过,把川地划分成两块,河岸上树木葱隆,水渠纵横,田地平整,庄稼茂盛。古人对此地早有评价,说它是“天下之奇处,关中之绝景”。
        若论山川的秀美,中华大地上比比皆是,但要说是兼具南北方特色的,却不多见。近观樊川纵横清流,乔林隐天,修竹蔽日,稻田菜畦交错,呈一派江南秀色;远观则见终南神秀,山势嵯峨,云遮雾绕,横亘天边。少陵、神禾两道古原,起伏壮阔,地势高隆,傲然百里,凸显北景之雄浑。原上沟壑,多是由水流冲刷成的绝壁,陡峭高耸,竟与陕北高原无异。原与川相邻,却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川里多水,可种稻,原上干旱,井深数十丈,百步之遥,竟成塞北江南。
        在川里漫步,时常绕渠过溪,脚底沾泥,禾叶牵着衣袖,树木撑着绿荫。尤其到潏水边,濯足嬉波,一身爽气,心情也变得柔了。若到了少陵原上,人就有了一种想喊的欲望。极目百里,气压河川。行在高处,思绪也会变得腾飞起来,清逸舒泰。反观世间的苟苟且且,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仅就自然景观而论,还远远不能说明樊川吸引人的地方。它的故事,要比风景图片丰富得多。自然的造化,只是它美丽的外衣,祖先创造的文化,更赋予它千姿百态的风韵。
        看看这里的地名,就知道与中华历史有着怎样的联系,杜陵,少陵,韦曲,杜曲,樊村,刘秀村,王莽乡,桃溪堡,朱坡,瓜洲,何家营,四皓村,终南山,太乙宫等等等等,周秦汉唐,历朝历代,都有人物和事件与这片土地联系起来。遍布川内的陵墓遗址,故道名地,寺庙庵观,名人遗迹,好似一座露天的历史博物馆,使那枯燥的史书记载,有了活生生的见证。
        樊哙的邑地樊村,早在西周时就建乡了,距今已有二千多年。翠华山下的四皓村里,住过张良请来的四个商山老头。太乙宫承办过汉武帝的祭祀活动。许皇后小小的封土,留下了少陵原的千古美名。兴教寺的灰砖塔下,静静地长眠着一代高僧玄奘。长安韦杜,让人不忘盛唐的繁华。何家营,就是杜甫诗中提到的“何将军山林”,至今还保存着唐代原汁原味的古乐。那些无名无姓的遗存就更多了,我们学院旁边的山沟里,一片茂密的竹林中,就隐藏着几座舍利塔,不知建于何时。行至此处,总有一种敬肃之感油然而生。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历史车轮碾压的痕迹,积淀着厚重的文化,流淌过先人的心血,是不可轻视的。
        我曾经就学和工作的西安美术学院,就坐落在少陵原边,这地方古称兴国寺,是唐代著名的南郊八大寺之一,院内古树参天,溪水潺潺,一条上山的台阶,可直登少陵原顶。画画的人多风趣,把院内的景点都冠了名,通向东山的桥就叫“卢沟桥”,少陵原上有个凸出的山坡,观景甚佳,就叫“好望角”。
        这“好望角”可是名不虚传,在此一站,樊川景色,尽收眼底。青翠的神禾原,默默地与少陵原对峙,隐隐约约,似能看到香积寺的塔尖。两原间的川地,平坦开阔,每到黄昏,川底总是弥漫着一层雾气,显得苍莽而神奇。据史书记载,唐至德二载九月,广平王李俶与郭子仪率唐军联合回紇军十五万,在香积寺北与安庆绪的叛军展开了一场激战,此役歼敌六万,并一举收复了长安城。听说郭子仪的指挥部,就设在兴国寺。我时常坐在“好望角”上,望着山川发呆,想象着当年两军的铁骑,搅着烟尘从原上冲下来,在川里厮杀的情景。这一片静寂的河山,在当时应该是旌旗蔽日,杀声震天,双方的军马往来穿梭,手起刀落,金甲迸裂,血流成河。往事越千年,不是我这个人多愁善感,而是这片土地,实在是容易引发人的“思古之幽情”。
        每当我挤上破旧的公共汽车,蹒跚地行驶在樊川道上,车窗外,少陵原伴着汽车缓缓地伸展,一段段地映入眼帘。尤其是秋日的黄昏里,夕阳把原畔的荒草染成金黄色,望着原上废弃的土窑,华严寺遗址上孤零零的唐塔,卷曲的古柏,时常令我产生奇思妙想,甚至会觉得,车子正在驶向唐朝,说不定车窗外,会看见几个穿着窄袖长裙的仕女,或是头裹幞巾持弓挂剑骑马的武士。当如是,我不会有任何的诧异。
        唐代的旅者,骑马经过这里时,看到的应该是一样的风景,“夕阳衰草杜陵秋”,韦庄的诗验证了我的感觉。只不过,唐人丰富的情感,能把一草一木都化成优美的诗,至今读起来,还会觉得,自己萦绕心头说不出的话,常常被唐人的一句诗就点透了。“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曾经照耀着大唐帝国的夕阳,依然暖暖地照在少陵原上,使这里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怀旧的色彩。
        樊川最辉煌的时期是在唐代。这个长安城南郊著名的风景区,有点类似北京的西郊,所不同的是,北京的西郊多是皇家园林,圆明园,颐和园,玉泉山,宫禁森严,可望而不可及。而樊川,却是由豪门贵族经营起来的。“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们所建的庄园别墅,甚至可与皇家媲美。从韦曲向南,直至终南山脚下,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山庄别业,林泉碧池,修竹芳草,鳞次栉比,遍布其中,真可谓锦绣成堆,步步珠玑。每到阳春,川内桃红柳绿,各个名园,粉墙映翠,万花争出。当时的社会名流,文人雅士,贵妇名媛,纷纷来此踏青赏春,逸居会友,吟诗作画,欢歌宴饮。
        大唐的皇帝们有着北方游牧民族放荡不羁的血统,他们不耐烦成天呆在方方正正枯燥无味的宫殿里,春天的郊野,融融暖日,和风习习,大地返青,连马儿的蹄子都痒了,更何况人乎。于是山野设帐,和着大自然的气息,饮酒作乐,成为时尚。唐人有话:“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饮酒不可过时”,足见盛世人的性格。
        唐朝皇帝倒很注意与民同乐,甚至颁布法令,让百官旬休,选胜行乐。百官自然乐意,一时间,整个京城就像今日的“黄金周”,人们纷纷出游度假,乘车跨马,随仆携妓,只见长安道上,花车鱼贯,络绎不绝,休闲成了整个社会的主旋律。
        樊川此时是热闹的,人们摩肩接踵,以至树木无间地。长安城的士女们,头上插着名贵的花卉,争奇斗艳,她们身穿用金银线绣着孔雀和麒麟的罗衣,在潏水中映出了斑斓的倒影,春风舞动着长长的披帛,林间回响着她们的笑声。唐朝的女人们大胆而豪放,她们在休息的地方用竹竿挂起红色的裙子,围成一圈来遮阳,称之为“裙幄”,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不对这飘动的红裙想入非非。更有甚者,和那些不拘小节的进士们在一起,“藉草裸形”,“叫笑喧呼,自谓之‘颠饮’”。我想这情景,颇有点似法国印象派大师马奈的名作《草地上的午餐》,我们曾以荒淫为名对之进行过批判,孰不知,我们的老祖宗在一千多年前就干过这种勾当。
        长安侠少们更是不甘寂寞,他们“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鞍,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随之,遇好囿时驻马而饮。”他们随身还带着油幕,偶遇风雨能以幕覆之,尽欢才归。当然这帮贵少们通常恣意忘为,“骄骢踏烂麦青青”的事,时有发生。
        游宴是要做诗的,若写得好,并被皇上看中了,就会受到巾上插御花的嘉奖。学士苏颋就得了一朵,“时人荣之”。
        不光是贵族,平民百姓也有郊游的权力。当然他们没有彩车骏马,帷幄酒皿,只能徒步而往,口渴了,还得讨水来喝。但大自然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春风春雨,普降人间,不分贫富。青年男女乘游春之机相互交往,樊川也成就了不少好姻缘。其中最为人所乐道的,就是崔护“人面桃花”的故事。
        崔护那年举进士下第,游春时可能心里别有滋味,兜里也不会有多少钱,不能招城里的妖妓陪着。所幸讨水喝的时候,碰到个小姑娘“妖姿媚态”,对他“意属殊厚”,相对于贵族们放荡形骸的举动,小姑娘倚着桃树的含情脉脉,更加能够打动人。正所谓考场失意情场得意,他在失落当中得到了一丝补偿。
        这应该是确有其事的,因为有诗为证。唐人也为此演绎出一部动人的爱情传奇。我是在毕业留校后才知道,这故事的发生地离西安美院并不远,那庄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桃溪堡。
        崔护的艳遇是令人心动的,且不说村里有小姑娘貌如桃花,就说那村子,用篱笆围起来的草房,院子都有一亩地那么大,花木从萃,该是一幅多么美丽的风景。学画之人,职业习惯就是遍寻美景和美人,如此佳处,怎能不去。
        看景不如听景,想得太好往往会落空。待寻到了桃溪堡。竟暗暗地埋怨起崔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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