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朴二姨

发布: 2017-5-11 18:24 | 作者: 田沈生



        那年,北京在大煉鋼鐵的熱潮中成立了街道居民委員會。一些屬於集體所有制的小型工廠也相繼成立,把社會閒散人員組織起來,提出的口號是為社會主義建議出力,為國家和人民做貢獻。其實從後來所實行的政策上看,加強對這些人員的管理與監督是主要的目的。生活拮据的朴二姨報名進入了裝訂廠。 
        那時的街道工廠大多是為大工廠打下手,從?簡單的加工業。朴二姨所在的裝訂廠實際上是西城區一個印刷廠的裝訂車間,只負責裝訂成冊一道工序。全廠二十多人,除了廠長和開車送貨的司機,其餘都是家庭婦女,三十出頭的朴二姨在這群老娘們兒中屬輕壯年。因此,搬箱倒櫃,裝車卸貨一類力氣活兒事事少不了她。 
        朴二姨也從不惜力,幹這幹那,乾脆麻利。除了本職工作,別人的忙也愛幫,無論是誰有求必應。時間不長,她在廠裏成了多面手,事事拿得起放得下,跑前跑後,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一天下來雖說也是筋疲力盡,可日子打發的也快,生活有了保障,總算是安穩多了。休假時朴二姨來大姨家串門,閒聊時也總是這樣講。年終,朴二姨以全票當選為廠裏的先進工作者。頒獎那天,她還“順便”到大姨家,把大紅獎狀展示給大姨看了又看。“沒想到過去的二小姐還真挺能幹”街坊鄰居無不發出由衷的讚歎。 
        誰知,第二年,朴二姨突然被解雇了,傳出的消息是行兇打人、生活作風問題,腐蝕領導。那年頭兒,這可算是一項不小的罪名,而且會讓人頂風臭十裏。打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朴二姨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她來向大姨借錢,在大姨關切的追問下,朴二姨才開了腔:“說我打人是沒錯,那濺貨該打。哼!說我生活作風問題,純粹胡說八道。”朴二姨憤憤地說“我身子清白,不信可以跟我去醫院檢查呀,為什麼他們不敢去!領導,什麼狗屁領導,整個一條惡棍” 
        原來,自打朴二姨參加工作,那位裝訂廠的廠長,一位五十來歲的有婦之夫便象蒼蠅-樣盯上了她。開始他不動聲色,只是藉故接近她,用色迷迷的眼神在她渾身上下不住地打量,有時說兩句毫不著邊際的表揚和鼓勵的話,隨後趁機拍一下她的肩和背。開始,出於禮貌和尊重,朴二姨只是沈默並無其他的表示。有時見他太過分了,也只有儘量躲閃。朴二姨的沈默和退讓令這位色膽包天的廠長錯誤地認為有機可趁。他假意為了表彰工作出色的朴二姨,從車間將她調到辦公室做統計工作,實際上為他接近朴二姨創造了更多的機會。終於有一天,他按捺不住了。 
        那天,他藉口發工資急需統計出勤資料,通知朴二姨晚上加班。飯後,朴二姨急急趕回廠裏,獨自一人伏在廠長辦公室的桌上全神灌住地加緊趕制報表。冷不防一隻手從她身後伸來,順著她的衣領向下摸去……朴二姨大吃一驚,本能地回頭一看,原來是廠長一副醜惡的笑臉,滿咀噴著酒氣,淫蕩地對她說,“玉貞,你今晚可真漂亮啊!”說著,另一隻手臂又順勢攬住了朴二姨的腰,把她往懷里拉。 
        朴二姨又急又氣,轉身站了起來,雙手拚命一推,把廠長推了個趔趄,他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了好幾步,險些栽倒。惱羞成怒的廠長定了定神,再次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只見朴二姨橫眉立目,雙手緊緊握住鋼筆,尖尖的筆尖沖外,象一把匕首面對撲上來廠長。“你想幹什麼?!”朴二姨一聲大喝 “告訴你!我不是那種人,想佔我的便宜,瞎了你的狗眼!”沒想到平日溫順隨和的朴二姨突然象變了一個人。霎那間,急色攻心的廠長驚呆了,揮舞的雙手僵在了半空,面對憤怒的朴二姨,一臉尷尬。好一陣,他才放下手,咀裏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什麼,怏怏地走了出去。 
        眼見惡棍出了門,朴二姨握筆的雙手才慢慢地鬆開,這時才感到全身心都在不停地發抖,四肢無力,隨即癱坐在椅子上。剛才所發生的一切象惡夢一樣在眼前一幕幕劃過,好一陣,她才清醒過來。回家,這是她的第一個念頭。朴二姨把桌上的文具、表格一骨腦兒塞進提包,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說來也巧,就在這時,廠工會小組長、街道積極分子張嬸從迎面走了過來,她一臉詫異地盯在朴二姨的身上。朴二姨下意識地低頭一看,這時才發覺衣衫敞開,鈕扣也不見了,趕緊用雙肘護住前胸,漲紅了臉,頭一低,匆匆離去。 
        打第二天起,她就開始發現廠裏的工人,尤其是那群愛說三道四的老娘們兒們一見她來就交頭接耳,切切私語,還不時地沖她指指點點。反觀那個惡棍廠長倒象一個蒙冤受害之人,在人前總是擺出一副無辜的可憐相。起初,朴二姨不管這些,照常做她的統計工作。可是沒幾天,副廠長就通知她把手頭兒的工作交出去,回車間照舊幹裝釘、裝卸。為混口飯吃,幹什麼不一樣?朴二姨二話不說,回到了車間。她象從前一樣,該幹什麼幹什麼。只是除了份內的工作,很少再去主動幫助別人了,她不願意讓那些講她閒話的人以為她是在討好她們。 
        又過了不久,廠裏的風言風語逐漸升級,繪聲繪色地傳出她在廠長辦公室裏如何敞開衣襟,如何以色相勾引廠長的誹聞。更有甚者,有人竟公然把她當初的戀情添油加醋地渲染,說那唱戲的小白臉每天清晨如何悄悄地從她的房間裏溜出來,還有人指天發誓說看見她曾去醫院墮胎等等。對於這些傳聞,開始朴二姨默不作聲,每日只是埋頭工作,一概不予理睬。 
        後來有一個欺人太甚的傢伙,為了討好廠長,竟當眾指著朴二姨的鼻子破口大骂‘破鞋'。面對這個顛倒黑白的無恥之徒,沈默多時的朴二姨終於爆發了。只見朴二姨平靜地走到那人面前,輕聲地對她說了一句:造謠就該掌嘴。說著,冷不防揮起右手,左右開弓,著著實實地打了那傢伙兩個大嘴巴。然後猛地一轉身,沖著圍觀的人們厲聲喊道:別欺人太甚!說我破鞋,你們誰有本事跟我去醫院檢查,不敢去就給我閉咀。說罷,撇下驚愕的眾人,憤憤而去。 
        失去工作以後,朴二姨頓時生活沒有了著落,全靠從前的老街坊,東借一口,西挪一點維持渡日。大姨見她可憐,便引薦給我舅舅,那時我表弟剛剛出生,朴二姨便在我舅舅家當起了媬姆。朴二姨為人善良,做事麻利,除了帶表弟,做三餐,還把一個家裏裏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我們這個家要離開了二姑娘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呢?”那時舅媽逢人便這樣講。 
        表弟三歲那年,文化革命爆發了。京城裏的打砸搶由學校裏的紅衛兵發起,很快漫延到了社會上各個角落。當年被朴二姨搧過兩個嘴巴的傢夥仗著出身好,還會趕時髦,不知打哪兒找了件舊黃軍裝,戴上紅袖章,搖身一變成了街道造反派的小頭頭兒,整天帶領一幫小嘍囉打著破四舊的旗號抄東家、砸西家,鬧得附近幾條胡同雞飛狗跳。據說,他們還活活打死了一個女人,罪名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其實那只是國民黨一個團長的姨太太,一個遭遺棄的可憐女人,無辜地替那不義的丈夫做了冤鬼。 
        不知是誰多嘴還是這傢夥想起了當年那兩個嘴巴,她帶人東尋西找,終於闖進了舅舅的家,搶下嚇得哇哇哭的表弟,連拉帶扯地把朴二姨押走了。 
        後來聽大姨講,這夥傢夥對朴二姨先是一頓毒打,門牙也被打掉了兩顆。然後,剃陰陽頭,掛牌遊街,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寫著:資產階級寄生蟲,破鞋。更卑鄙的是這喪盡天良的傢夥還串通街道醫院的造反派,硬是把朴二姨押去,強行進行“婦科檢查”。很難想像,同樣身為一個女人,她居然會幹下如此傷天害理的暴行。事後,這無恥的傢夥還得意洋洋地挑釁“怎麼樣,現在你還敢講你清白,不是破鞋?” 
        天哪!這是什麼世道?朴二姨悲憤地咬緊牙關、閉上雙眼,一言不發。這還不算完,沒幾天,朴二姨家的大院整個被佔據了,據說那傢夥早就垂涎這所大房子,趁此機會鼓動其他兩戶人家一塊兒強行搬了進去。朴二姨被掃地出門,鋪蓋捲兒被扔在自家大門門洞兒的犄角兒,無人過問。後來,聽說朴二姨神經失常了,整日蓬頭垢面,夾著破鋪蓋捲兒四處遊蕩。再後來,大姨家搬離了這條胡同,我也再沒有聽到過有關朴二姨的消息了。 
        文革後期,大姨聽一位老街坊講朴二姨的侄子從蘇聯回國,幾經努力,終於尋找到四處漂泊的姑姑,送她到精神病院治療。再住後,朴二姨的侄子與著中俄混血的妻子移民澳洲。不久,他又專程返回中國,賣掉了後牛角胡同的那座大院,接走了唯一的姑姑。 
        如今,朴二姨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人世間的疾苦磨難,愛恨情仇,都已成為如煙的往事。她靜靜地長眠在遙遠的南太平洋,值得欣慰的是身後還有人在懷念著她。面對墓碑上的照片和墓臺上那一大束潔白的馬蹄蓮,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安息吧,朴二姨!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