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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二姨

发布: 2017-5-11 18:24 | 作者: 田沈生



        清明,悉尼西南區的利物浦公墓幾乎成了花的海洋。在寧靜肅穆的氣氛中,處處飄散著浸人心脾的花香。為父親掃完墓,我不由信步賞起花來。 
        說起來,在澳洲這個多元文化的國度裏,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習俗在墓地裏也涇謂分明地體現出來。亞洲人多信佛,焚香上供,擺放的鮮花大多是黃白青,以素色為主,平和低調。而歐裔墓臺上的花則是五色繽紛,絢麗多姿,就象他們生前的性格,熱情奔放,又略帶張揚。就花色、品種與氣氛來講,這裏的墓地更象一個幽靜的大花園。沿著芳草小徑,我一路觀賞,又不時地默默祈禱,願墓主們在九泉之下安息長眠。 
        在一座簡樸的墓臺上,有一大束馬蹄蓮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那樣的新鮮,翠綠的花莖,潔白的花朵,點點露珠,晶瑩剔透。我自幼喜歡馬蹄蓮。不知為什麼,這種花常常使我把它和聖潔、純真與亭亭玉立等辭彙聯繫起來,並由此引起無限的遐思。透過花叢,我開始不經意地端詳起墓碑來。 
        突然,那映入眼廉的照片令我心頭強烈地一震:是她,朴二姨?!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卻又不能不相信照片上的人物確確實實是她。儘管歲月早己在她的眼角嘴邊布滿了皺紋,可那挺直的鼻樑和下巴上的那顆黑黑的美人痣卻依然如故,不同的是往日那雙略帶憂鬱的大眼晴裏充滿了慈愛與安祥。我急切地細讀碑文:樸玉貞, 1926 年生於北京,卒於 1999 年…… 
        世事難料,我感慨萬千:朴二姨,這些年來,我在到處找您!萬萬想不到今天卻在這裏…… 
        說來話長,那還是在七十年代末,在北京聽大姨講,朴二姨隨侄子一家移民澳洲。澳洲在哪兒?是個什麼樣兒?那時的我全無概念,只知道離中國很遠很遠。
        “唉!孤單單的一個人,怪可憐的,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換了個活法兒。”我清楚地記得大姨邊說邊搖頭。後來,當我要來澳洲的時候,大姨一再囑咐我有機會一定要找一找朴二姨。她是個好心人,就是命苦。別忘了,她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大姨特別追加了一句。 
        大姨的這句話沒錯,我打懂事起就認識朴二姨。 
        記得五十年代初,大姨家住在北京市內西城區一個叫後牛角的胡同裏。大姨家孩子多,為了湊熱鬧,學齡前的我幾乎是在這裏長大的。 那時我和一群同齡的孩子在胡同裏打鬧嘻戲,常常見到一位衣著豔麗的年輕女人,錦緞的蘭旗袍、銀狐大披肩,細絲襪,繡花鞋,懷抱一隻白色的卷毛小獅子狗,斜依在自家的大門框上,略帶憂傷的目光長久地凝視著胡同的盡頭。常常是一站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活象一尊美麗的雕像。只見她一頭披肩大波浪捲髮,在陽光裏黑閃亮。柳葉眉又細又長,密密彎彎的捷毛下有雙忽閃忽閃的大眼晴,黑白分明。挺直的鼻樑,兩片鮮紅的薄唇,尤其是下巴上那顆突出的,黑黑的美人痣,在一張白淨的瓜子臉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對門的朴二姨,來!叫聲二姨好”。每逢大姨領我回家或出門,見到她站在那裏,總是這樣說。朴二姨也總是收回目光,微笑地點點頭:多懂事的孩子,將來准有出息。有時她還從衣袋裏摸出一塊小人兒禾糖給我,或是蹲下來,讓我摸一摸她的寶貝獅子狗。那小傢伙渾身毛絨絨的,乖巧地眨眨眼,搖動著尾巴,用小舌頭輕輕地舔舔我的手,真是好玩極了。 
        在這條胡同裏,朴二姨是我們這群孩子的保護傘。無論那家打罵孩子她都會出面論理。遇到不講理的父母,她還常常把孩子帶回她家裏,管吃管住,直到孩子的父母上門求情,她才肯放孩子回去。 
        事隔多少年,我還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一個走街串巷吹糖人的小販從我手裏矇騙了錢,硬是不給,急得我大哭。朴二姨見狀,立刻沖過來,柳眉倒立,大喝一聲。小販見狀,自知理虧,乖乖把錢還給了我。隨後,朴二姨領我到她家,用一個大大的光亮的黃銅臉盆打水給我擦臉洗手,又拿酥糖給我吃。那是我第一次進她家的院子,是一座帶彩繪影壁,有兩道月亮門的大套院,朴二姨住在前院東房。滿屋子雕花紅木家俱,古色古香,看得我眼暈。在寬大柔軟的席夢思床上我顛上顛下地玩得不亦樂乎。兩邊床頭櫃上各有一隻精緻的景泰蘭花瓶,裏面各插著一大束潔白的馬蹄蓮,既賞心悅目,又顯得十分典雅。那蒼翠挺立的花莖,那象葉子,又象漏斗似的白色花和中心那支細絨絨,黃嫩嫩的芯蕊令我十分好奇,我還特意把鼻子伸到花裏去嗅它的清香。從那時起,我便喜歡上了馬蹄蓮。 
        “二姑娘人長得漂亮,心地也善良,就是遇人不淑。”大姨總是這樣對媽媽講“那個戲子也太不是東西,沒少花二姑娘的錢不說,明明講好了回來娶她,卻是一去無蹤。有良心的話,你就是死是活也該捎個信兒來,別害得二姑娘沒日沒夜地苦苦等待。唉!說起來二姑娘也真是太癡情了”。那時我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長大以後才知道朴二姨與那個唱京戲的小生有過一段纏纏綿綿的戀情。 
        那時朴二姨每晚必定前去戲園子捧場,散場以後兩人同去宵夜,去跳舞,去遊玩,通常拂曉時分才坐洋車回家。因此中午前她是不會在街上露面的。為了那個唱戲的情人,朴二姨曾發誓終身不嫁,即使在後來生活無著落,最艱難的日子裏,她還是毅然謝絕了上門的求婚者,在淒風苦雨中,孑然一身,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二十年代中,朴二姨出生在一個富有的商人家庭,父母親都是朝鮮人,長年生活在北京。母親生下她姐姐和她以後因病去世,父親續弦,繼母又生下一個兒子。北京解放前夕,往來香港與漢城經商的父親突然杳無音訊,繼母帶著三個已經成人的孩子留守家中,日夜等待丈夫歸來。後來,朴二姨同父異母的弟弟遠赴蘇聯留學,只剩下三個女人在北京相依為命。那時朴家家底頗豐,依靠典當過活,依舊衣食無憂。她大姐生來弱智,整日與繼母忙於家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年輕漂亮的朴二姨由於深陷在失戀的痛苦之中,終日依門,望穿雙眼,期盼著情人歸來,年復一年。 
        聽大姨講,朴二姨面似文弱,卻是個性格極其剛烈的女人,從來有淚不輕彈,只有一次例外。那是 1954 年,北京市下令禁止城市居民養狗,城區狗只必須按期處理。限期一到,政府派人,統一抓捕。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捕狗隊趕著大車,提著長長的套狗圈,挨門逐戶地掃蕩,見到狗只套住便走,在淒慘的掙扎與犬吠中,強拉硬扯地將狗投入大車上的鐵籠。鐵籠裏的喪家之犬,無論大小與品種,條條失魂落魄,眼神裏充滿了驚恐與哀傷。那時捕狗隊一來,整條街道,整條胡同大人叫,孩子哭,各類狗只的哀鳴響成一片。我們這群無知的孩子跟在大車後面看熱鬧,一邊走一邊起哄。 
        朴二姨的小獅子狗逃過了兩次厄運。每當風聲傳來,朴二姨趕快把大門緊閉,房門上鎖,用布把它的咀套住,將它深藏在屋裏。據說第三次是有人告密,捕狗隊進院後,徑直奔向朴二姨的臥室,一把從她懷裏把小狗奪下。朴二姨發瘋似地追到街上,淚流滿面,苦苦哀求,並發誓離開城裏,帶小狗去城外居住。然而,可憐的小獅子狗還是被扔進了大車上的鐵籠。以後的幾天裏,朴二姨不吃不喝,不言不語,臥床不起,大病了一場。後來大姨才知道這小獅子狗原來是那戲子在幾年前買給朴二姨的生日禮物。 
        以後再見到朴二姨,她的裝束依舊,還是斜倚著大門,只是神色暗然。只見她左手托右肘,右手食指與中指,兩隻鮮紅的指甲之間夾著一支香煙,不時輕輕吸上一口,隨即吐出一股股青煙,那往日略帶憂傷的目光裏又多了幾分茫然…… 
        眼前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俗話說坐吃山空,家底再厚也架不住只出不進。更何況三年內接連兩場喪事,繼母與姐姐相繼去世,花光了朴二姨最後的積蓄。到五八年大躍進之前,朴二姨把能賣的都賣光了。原來滿屋子家俱也只剩下僅有的一張席夢思床和一把舊椅子,連平日吃飯的八仙桌也不見了。朴二姨的裝束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藍布衫褲代替了往日的錦緞旗袍,一向穿精緻繡花鞋的腳踏上一雙舊黑布鞋。齊肩的短髮雖說還算整齊,可再也見不到精心護理過的痕跡,人也顯得有些憔悴。她整日忙進忙出,很少象從前那樣悠閒地倚門獨立了。唯一不變的是她那右手食指與中指間的那支香煙,無論何時見到朴二姨,它總是在著著,長的指甲雖說早己不再染色,卻被煙熏得焦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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