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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汤式的抒情在中国写作史上根深蒂固

发布: 2017-4-27 16:47 | 作者: 于坚



        80年代,中国诗歌的一个重要事件是“第三代诗人”的出现,组成了如南京“他们”,上海“海上诗群”,四川“莽汉主义”、“非非主义”等等诗歌派别。“第三代诗人”试图反叛朦胧诗,反崇高、反英雄、反理性、反文化,强调日常经验的表达和日常语言的运用。
        1985年,于坚与韩东等人合办诗刊《他们》,次年发表成名作《尚义街六号》,1994年于坚发表的长诗《0档案》中日常和琐碎事物的罗列、大量词语的堆叠,又以其实验性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无论从写作实践的价值还是诗观的明确性来看,于坚都可以看作“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人物,也是后来“口语写作”和“民间写作”阵营的中坚者。
        在对于坚进行的邮件采访中,于坚的大部分回答都很长,像诗歌一样分行、跳跃。对于“口语”与否、“民间”与否,在他看来这样的区分没有意义,“对真正有力量的诗人来说,他使用的只有汉语”,关键是“修辞立其诚”。“现在是诗歌界有点重修辞的倾向,写得差的口语诗太泛滥了,而且自以为是,令人生厌,太乏味。”但他依然坚持“日常生活”的神性,“大部分读者认为诗依然是抒情者的风花雪月,而不能写盐巴”,他认为第三代诗人的意义就在于对包括朦胧诗在内的感伤传统的“反动”,而这种“反动”的意义今天还没有意识到。
        于坚近几年一直在谈新诗的“招魂”,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祛魅的时代,基于西方现代性的世界已经日益同质化和唯物化。而新诗,作为语言的急先锋,使得现代汉语未彻底沦为功利性的工具。更重要的是,通过继承中国“文”的传统,新诗将把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古老世界观带回这个拜物教盛行的世界。
         
        新诗试图将生命从死文字里解放出来
        界面文化:你多次提到新诗要“招魂”,怎么理解“招魂”呢?当今是一个“失魂”的时代吗?
        于坚:失魂散魄是一个世界趋势。尼采(上帝死了)、本雅明(灵光消逝的时代)、海德格尔(世界的图式时代)都提到过。用韦伯的话来说,就是祛魅。
        随工业革命发生的世界祛魅运动,终结了古代世界的不确定性、混沌性,灵魂性,世界在一日日走向唯物化、标准化,量化,同质化。“去终古之所居”(屈原)往日古代创造的细节一日日像流沙一样消失,这是一个细节越来越匮乏的世界。技术高度发达导致人的异化,人不再是“仁者人也”的古典之人,而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非人。老子的非人是道法自然的真人,而非人却是上帝已死,“不仁”的技术时代产生的非人。我已经看见一个非人时代的开端。
        新诗也是20世纪世界先锋派文化运动的一部分。新诗就像兰波、波德莱尔们的象征派运动、俄罗斯阿克梅派、惠特曼、垮掉的一代那样是一种行动,这种具有浪漫气质的语言运动试图将生命从死文字里解放出来。这一运动与世界的祛魅运动背道而驰。语言是存在之家,修辞立其诚。诚是存在的根基。19世纪以来,诚被物、商业、科学、技术严重遮蔽,不信如毒素一样弥漫世界,怀疑主义导致未来主义。基督教世界的信、儒教世界的信……各种信都被科学技术宣布为迷信而迷失。
        “诗言志”,“不学诗,无以言。”(孔子)“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不仅是中国文明的古代方向,世界它文明亦然。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18世纪末期,西方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的时代,觉悟到希腊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往昔,并非偶然。
        诗起源于萨满。孔子所谓“兴观群怨、迩远、多识”就是祭祀之场的能。只是这种在远古祭祀活动中的空间上的场被逐渐转移到文字里。文明比神明更有凝聚力,以文照亮,这是中国的路数。文就是召唤诗出场的场。
        诗,可以理解为某种不可见者,黑暗的、不可言说的、心、灵魂、有无相生的无、知白守黑的黑。本雅明所谓的“灵光。”
        古代世界的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一个不否定另一个,阴阳交替,有无相生,如今世界运动只朝着阳去,朝着有去。一切都在离开,就像以色列人渡过红海,而彼岸不过是另一个飞机场。这是一个物的狂欢时代,物的喜剧时代,灵的悲剧时代。灵的孤独时代。
        招魂,在屈原那里是对离的恐惧。离就是不信了,不信,“大块假我以文章”,文就失去了根基,“去终古之所居”。离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世界趋势。美国人正在开发月球。
        招魂就是对存在的一次次守护、确认,在此,立其诚。
        我说招魂,并不是重返死文字。
        诗是一种行动,解放生命的行动。语言解放生命,也窒息、雅驯生命。
        “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这是一种永恒循环,因此招魂之必要,吾日三省吾身。
        诗教,对汉语来说,也是马丁•路德那种意义上的新教。
         
        界面文化:中国新诗到底从西方借鉴了什么?梁实秋曾经说,新诗就是中文写的外国诗,你怎么看?
        于坚:西方诗比较机智,长于思辩、雄辩。西方诗玩吊诡玩得非常高明。这一点我印象深刻。但是吊诡也就是吊诡而已。“明月松间照”,完全是废话,但是有教堂那样氛围。
        对西方的借鉴只是在巧言上。如何说,在西方思维方式的影响下,新诗确实更为丰富地敞开了汉语被遮蔽在黑暗里的那部分言说方式。
        梁实秋那代人是想借鉴上帝,但是做不到,上帝不住在汉语中。
        汉语的最高当局是道。道在天,也可在屎溺。
        梁实秋那一代人那么说可以原谅,因为他们是拿来主义时代,西方来的都是圣经。我们不同,已经翻译了那么多,不只是书,整个环境都已经西化。
        古典中国其实已经彼岸化了。全球化是一个巨大的此岸,没有一个民族能够幸免。
        奇迹是,汉语还在此岸。这是中国文明的诺亚方舟。
        如果还是三十年代那些见识,我们就白活在这个时代了。
        新诗肯定不是外国诗,因为诗的物质构件依然是汉字,只是组合方式发生了变化。
        如果拼音化,就是另一回事了。
        Pound肯定不是庞德。显而易见。
        意义是一样的,现象不样。
        就现象来说,庞德不是Pound,是庞大的德。姓庞的德。
        现象就是本质。
        中文与拼音文字的翻译触及到世界语言最坚硬的大陆。
        海德格尔所谓“语言是存在之家”,在这里最为明白。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为何触目所及,动身所至无不是西式环境,但我们依然是明白无误的中国人。人此在于语言中,不是物中。
        物最终是否对语言无可奈何,因此无法全面奴役人,现在是一个最严峻的检验时代。
         
        界面文化:不管是现代性还是后现代,都是从西方引入的概念,但深深地影响今天的中国。新诗需要中国性吗?这种中国性是什么?
        于坚:只要我们还在说汉语,就不必担心。
        中国性,就是汉语。
        国际性其实就是物性,物是没有民族、地方的区别的。
        全球化的背后其实是物的占有量的争夺。
        新诗的伟大不是它有没有国际性,而是它守护了汉语之道。
        新诗不担心自己是一种地方性知识。
         
        诗被冷落乃是诗的光荣
        界面文化:你说诗人最重要的标准是“群”,并且看重诗篇与世俗世界的共享。今天的诗歌有没有迎来它应有的读者?
        于坚:“有水井处,皆咏柳永词。”这就是群。群并非群众,而是像水井那样团结。水是生命之源,它本具的团结是不言自明的。
        群并不是迎合,而是召唤,领导。
        读者必须跟上诗。
        一首诗就像一个水井,一场祭祀、一个教堂那样,可以召唤,信任,团结。
        信,诗不是功利性的语言,修辞立其诚,所以可以信任。
        在这个唯物时代,新诗依然诚。曲高和寡,因为时代在以有用与否来度量一切。
        诗人的焦虑也是对无用产生的焦虑。许多诗歌活动都企图将诗引向有用。
        时代方向是积极进取,未来。诗却固执地与过去发生联系。
         
        界面文化:你如何看待新诗的边缘化这个说法?
        于坚:如果将“有水井处,皆咏柳词”视为一种隐喻,那么这是一个连水井都填掉的时代。但是水是填不掉的。边缘,要看从哪个方面来说,如果以唐为例,那么今天诗何止边缘,这是一个非诗的时代,毫无诗性的时代。但是,诗还是在着,就是新诗所达到的质量来说,诗并不边缘,它依然是汉语的核心。诗被冷落乃是诗的光荣。世俗力量在今天亘古未有地强大,诗的神性完全被遮蔽了,因此诗必须在日常生活世界中行动。
        诗人从来都是盗火者普罗米修斯。
        诗越有用,也越世俗。往昔黄金时代的衰落,正在于诗的有用。
        唐,那是诗的黄金时代,也是诗走向没落的时代。
         
        新诗的时代,诗彻底无用,这恰是诗的福音。
        界面文化:80年代是一个常被拿来和今天作比较的时期。许多人觉得那时诗歌比今日更加彰显,作为亲历者,你怎么看?  
        于坚:那个时代物没有今天这么强大,压力来自文化、精神方面。文化的衰败、精神的压抑恰恰在黑暗里凝聚成一阵强大力量,一种复活的使命感,一种天才们在黑暗星空中彼此惺惺相惜的,彼此依存的创造氛围,充满激情、思想活跃,没有功利、勇敢无畏,高贵纯洁,诗人就像一群革命家。我记得我和我的诗人朋友们经常彻夜长谈,口若悬河,从俄罗斯文学到卡夫卡,从萨特的存在主义到柏格森的直觉,仿佛我们与这些伟大人物是在同一个沙龙里。写诗是光荣的,诗人就像中世纪佩剑的骑士,豪饮很普遍,长发披肩,经常被审问。
        那个时代非常性感,生命的风暴,压抑太久,有点疯狂,基本上都是过着凯鲁亚克《在路上》写的那种生活。当然是中国环境下的,但已经非常狂热了。诗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行动,一种通过语言对生命的解放。我那时候经常的一个说法,是要写海明威那样的硬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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