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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故事

发布: 2017-4-13 17:32 | 作者: 建梁洲



        我的奶奶已经逝去四十年了。在这漫长的悠悠岁月里,我无时不在想念我的奶奶。她的形象还跟昨天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她的容貌依然清晰可见,她那熟悉的带有山根子味儿的语调就在耳边回响。
        我的奶奶很普通,很平凡,和普天下的奶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生值得庆幸和回忆的地方实在不多,平平常常,平平凡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么在风雨人生路上蹒跚了七十四年后,静悄悄地走了,走得有些匆忙,我都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唏嘘当时,遗憾终生。
        奶奶个头挺高,黑胖脸,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小脚走路挺快,一掂一掂的,嘴唇挺厚,说话嗓门大。站着,大大的块头门神一样;坐着,眯缝着小眼佛爷一尊;哈哈大笑,一条大街震得嗡嗡响;嚷着骂着,半个村庄静悄悄。我的奶奶可不一般,冷了迎风站,饿了腆肚行,有理敢拍胸脯,没理也敢瞪起眼睛,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一生没有过怕字。
        奶奶一生最悲惨的事。
        有一回,我问奶奶,您一生最悲惨的事是什么?奶奶眯缝着小眼睛不加思索地说,就是嫁给了你的混蛋爷爷。奶奶的话如五雷轰顶,炸得我晕晕朦朦。我怎么也闹不明白,奶奶的悲惨是我的爷爷给造成的。奶奶嫁给我爷爷才十二岁,属于旧社会的童养媳。入洞房的那天晚上,奶奶还是挺喜庆的,有好吃的,有好穿的,睡觉还盖着家织布的大兰花被子,热乎乎,暖和和,比在娘家强多了。婚后的第二天晚上,再看看炕上的被窝,奶奶可就傻眼了,补丁摞补丁的一床破被子还到处露着黑旧棉絮,小小年纪的奶奶伤心地哭了。她哪里知道,人生更悲惨的事还在后头那。
        第一个儿子出生,也就是奶奶生我大伯时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哭天喊地,死去活来,等我大伯落地后,奶奶昏死过去,等抢救过来,她想喝一口热粥,可家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奶奶又一次昏死,泪水已经哭干了。第二个儿子出生,也就是我的二伯来到世上,按现在的说法是双庆,一家有两个带把的,又是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当收生婆非常喜庆的喊道又来个大小子时,屋外走溜溜的婆婆,我的老太太气的一蹦老高,没等奶奶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收生婆还在高兴的絮絮叨叨的时候,奶奶的婆婆,我的老太太就跟疯了一样跳上炕,朝着窗户乱抓乱挠,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让你又给我生败家子,让你又养败家玩意。寒冬腊月里,随着他的乱抓乱撕,一条又一条的窗户纸夹裹着鹅毛雪片飞进漆黑的土屋里。收生婆吓傻了,奶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奶奶生第五个儿子时,也就是我的父亲出生,奶奶自己给自己熬了小米粥,自己给自己煮了两个大鸡蛋,自己给自己燃了一盆红红的炭火。当奶奶包裹好刚出生的我的父亲,痛苦着,心酸着,欣慰着,正端起饭碗的时候,奶奶的婆婆,我的老太太一把夺过碗筷,将热乎乎的食物倒给了家养的大黑狗。奶奶绝望地、悲惨地嚎啕大哭,惨痛的泪水将红彤彤的炭火都淹灭了……。
        奶奶一生最自豪的事。
        奶奶最自豪的,就是一辈子生养了五个儿子。虽然生儿子时九死一生,情景悲惨,但在庄里人面前却因生有五个儿子而自豪。有一回,西街的麻五奶奶不屑一顾,撇起的嘴巴还没有收回,奶奶一瞧这架势就来了气,踮起小脚就高声大嗓地骂起来。骂道,你瞧你养的那几个王八羔子,哪有一个是人下的,不是拄狗牙的货儿,就是耍钱闹鬼的料儿,就他妈的一个成事的,还当了狗汉奸,让我大儿子一枪就给崩了。你撒泡尿好好照照吧!怎么着,还敢不服气,别说你一个奸属了,就是全庄的大户小户谁敢和我老太太比?五个儿子都当八路军,个个都不含糊。大儿子,八路军带兵打仗的团长,我三儿子也不是吃干饭的,那也是……。没等奶奶再往下骂,麻五奶奶早吓得没影了。庄里人听见奶奶拍着胸脯大声叫骂,再厉害的主儿也不敢叫板,谁敢惹这个红色的革命的非常厉害的老太太?
        奶奶虽然骂的不好听,可说的都是实情。我的父辈都参加过八路军,哥五个都扛过枪,打过仗,流过血,负过伤,立过大小功,授过各种奖,军功章得的最多的是我大伯。我大伯是上世纪卢沟桥事变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参加八路军,南征北战,东挡西杀,跟着共产党打天下,从华北打到东北,由东北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抗美援朝,大伯又带兵打到了朝鲜,雄赳赳,气昂昂,保家卫国,一九五五年授上校军衔。职务最小的是三伯,打小日本时是八路军的排长,复员后当过村里的大队长。
        我问过奶奶,打仗是要死人的,您为啥就舍得五个儿子都去参加八路军?奶奶眯缝着小眼睛说,那是咱们家穷呗。八路军是咱们穷人的队伍,孩子们跟上队伍就能吃饱饭,就能打小日本。至于活着死了没啥了不起,只要打鬼子,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一个,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就是死了也对得起咱老祖宗!活着,我有儿子,死了,我给他烧纸。你大爷当八路已经五年多了,有一天有人给家捎信,说他在黑豆峪战死了,我整整给他烧了三年的纸钱,眼泪都哭干了。日本鬼子投降后,你大爷从部队上回来看我,我当时那敢相认呐。当天晚上,黑咕隆咚的,打开门一看,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我面前,高个的叫妈,矮个的叫大娘。我胆子大也有些发毛,想必你大爷跟我要钱花那,让大鬼小鬼上门讨要来了。我赶紧跪下,一个劲的解释,我给我儿子送了三年的钱,难道他一个钱儿也没收到?见此情景,我大伯赶紧跪下磕头,声泪俱下的连声叫妈,奶奶从哭声里听出,眼前八年没见死了又活了的八路就是自己的大儿子。
        奶奶的五个儿子,我的三个伯父和父亲都是解放后复员到地方的,只有大伯一直在部队,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从正师职离休。因此,奶奶在战争年代是抗属,解放后一直是军属,就为这,奶奶临去世都在自豪着。
        奶奶一生最了不起的事。
        我问奶奶,在抗日的时候,您做过什么事情吗?奶奶非常自豪的说,我送五个儿子当了八路军呀。我说,除此之外呢?老太太眯着小眼睛只是摇头,再也不搭理我了。长大点儿,庄里人无人不晓,提起我奶奶都伸大拇指,她的的确确了不起。那是一九四三年的腊月二十三,正是农历的小年。天刚麻麻亮,庄里的人们正忙乎着过小年,男人们去挑水,女人们点火做饭,孩子大人盼着欢欢喜喜过个小年。那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天上还飘舞着雪花。正当人们还在忙里忙外的时候,突然,村的四周枪炮声响成一片,最激烈的是村东头。原来,昨晚上村里住着一个连的八路军,不知鬼子在哪里得到了消息,有一千多鬼子伪军包围了村庄。八路军凭着地形熟悉,又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在村东撕开一条口子突围到山林之中。八路军突围后,小鬼子误认为村里一定还有受伤的和没有跑出去的八路,于是就挨家挨户的搜查,并把村里的人用枪逼到村中大庙的院子里。刚开始,鬼子逼问人群中有没有八路,如果说出来有赏,不说就剥光所有人的棉衣裤。乡亲们没有一个屈服。结果,小鬼子就用滴水成冰的桶水泼向光着身子的乡亲们。鬼子威逼利诱冰水泼人也没有达到目的,于是又用一条毒计妄图搜出八路军。他们先把老头和小孩赶到一个角落里,让年轻力壮的男人站成一排,小鬼子逼着老太太去认领自己的儿子孙子,让年轻的妇女去认领自己的丈夫和家人,由保长出面担保。当时,奶奶哆里哆嗦地去男人堆里找寻亲人,她心里明白,自己的丈夫前几年就病死了,五个儿子都是八路,她就是看看有没有真八路,有的话,她好把他们领出来。奶奶眯着小眼睛朝男人们扫一眼,发现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那不是八路军的通讯员小王吗,早上还给我挑一缸水呐,怎么这孩子没有突围出去?原来,当时的情形是,小王正随着部队突围,突然发现有个文件包还放在老乡家里,于是他又返回去,等把包藏好,又换了便装,鬼子便冲进院子,用刺刀逼他到大庙里。他看出鬼子的毒计,就抱定一死的决心。在他等待赴死救国的时候,光着身子的奶奶一把把他搂到怀里。保长是自己人,看到奶奶的举动很惊讶,当着鬼子的面点头承认。就这样,奶奶顶着刺刀救出了八路军战士。
        事后,八路军称赞她是子弟兵的母亲,要开大会给她披红戴花,奶奶不干,躲到亲戚家去了。乡亲们见面夸他了不起,奶奶拍着胸脯说,我五个儿子都是八路,多一个六六大顺。奶奶说得轻巧,当时是要掉脑袋的。别人都说了不起,可我从来没听奶奶说过一句。奶奶救出的八路,后来成了我的六叔。他亲口跟我说的,我才知道奶奶很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还是文革的时候。上世纪的文化大革命初,军队里也在整叛徒特务。当年的一天上午,两个穿军装的解放军,拿着上级的介绍信,点名要我奶奶承认当年救的八路军小王,就是时任解放军某大医院院长的人是叛徒。当时,两位军人说明了来意,读了叛徒的罪状,要求我奶奶在一张证明纸上签字,奶奶说不识字,来人让她按手印,奶奶急了,瞪起小眼睛说,你们是黄世仁呀!人家小王是八路军,我才冒死救他,他要真是叛徒,我还能光着身子救他吗?早就一刀把他劈了。奶奶的这一举动让两位调查者惊呆了,他们只好灰溜溜走人。
        奶奶活着的时候,很平常,很普通,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她一生悲惨的生了五个儿子;自豪的是五个儿子都当了八路军;了不起还不愿说的就是救过一位八路军战士;对了,文革中凭良心还做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想想,奶奶一辈子真的没做什么事,我就暂且写到这儿,算是给朋友们说几段奶奶的小故事,眼下清明节就要到了,也算告慰奶奶在天之灵吧!
        奶奶,孙儿给大家讲的故事,您在天堂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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