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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是你

发布: 2017-4-13 16:21 | 作者: 顾丽敏



        1
        普陀山下有个名叫“禅缘小筑”的小旅馆,它跟别的小旅馆有点不一样。首先,这名字就叫你似懂非懂。“禅缘”好理解,“小筑”也太深奥了吧?
        假如你住一回,也许终生难忘。
        白色山墙上面趴满了爬山虎,别具韵味的女主人脸上那一丝倦容,餐厅里缭来绕去的一曲《深山禅林》,走廊上无声无息走过的一只猫,以及正对着床头的房顶上一副水渍的唐卡似的图案等等,这些都带着神秘感。
        一个褐色长发,戴一副大墨镜,一袭宽松长裙的女子,伏在二楼的紫红色护栏上,目光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你进院子,沿木质楼梯走上二楼,拖着哗啦哗啦响的旅行箱经过她身后,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变。你进了房间,还要忍不住再走出来,假装看楼下,望天边,实际上不过是借侧身一瞥之际,近距离打量一下那张神秘的脸。
        有内容的女子,不管在哪儿,都是一道风景啊!
        这道风景就很特别。
        我就是刚住进“禅缘小筑”的几个客人之一。
        坦白地说,我就是试图从侧面打量有内容的女子的男子。我站在距离她三米左右的地方。她没有扭头来看我一眼,也没有冲我的方向转身,而是朝另一侧走了。她住的房间,跟我相隔一间屋子。她把房门紧紧关闭。
        我看着远方。夕阳西下。大海被房子和树遮挡住。汽笛声远远地飘过。
       
        2
        与其说,我对这个名字洋溢着佛家气息的小旅馆感兴趣,还不如说旅馆女主人对我更具吸引力。当我把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她不看我,也并不看那张卡片,仅凭鼻孔稍稍一缩,似乎就知道我是谁,似乎早就准备好了我的房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
        214。我的房间号。
        我盯着女主人微笑。她没有微笑。我看到一丝倦容。我说,很好,很好,这房间号,有一股玫瑰花的味道。她此时开始瞧我。我们对视。
        她说,普陀山上没有玫瑰花,只有莲花。
        只一个回合,我就败了。
        嗯,这就是我跟旅馆女主人见面时的情景。我进了214房间,刚打开行李箱,准备收拾一下,有人敲门了,是个小姑娘,面相俊秀的小姑娘。我一下子想到那个小红娘。她说,我家主人请你到餐厅里去。
        哦。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在走廊,二楼的走廊,我又一次看到那个女子。她换上了牛仔裤,登山鞋,上身一件宽大的T恤。这一次我们对视。没戴墨镜,眼睛好看。我想,很好看的眼睛,为什么一定要戴墨镜呢?我微笑着点头,她也点头,嘴角一动,露出半抹微笑。很好。很好。她在前面,我在后面,一起下楼。她的鞋子踩在木质楼梯上,没发出什么声音。我也尽力踩得轻些。
        我们彼此都像是怕惊醒某个沉睡的故事。
        主人站在窗子跟前,给屋子里的人一个背影。她的双手放在胸前,一只手上轻轻地挑着一支细细的香烟。那支香烟细得宛如我多年前在普济寺敬的一柱香。她看窗外,不看身后的我们。
        我们,对,我们!
        让我来数数,我们总共几个人。一,二,三,四,五,加上我,六个。走在我前面的很有内容的女子。络腮胡子。——他是行为艺术家,还是画家?从他忧郁的眼神里面,我很容易朝这个方向去猜。两个看上去似官员的胖子。喊我们集合的小红娘。咦,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个,竟然,竟然是个僧人!刚才我数数的时候,他在哪儿呢?僧人?普陀山上的吗?山上的僧人没必要住在小旅馆里吧?
        八个,加上站在窗前的旅馆主人,总共八个。
        女主人转回身来,那支烟仍然飘渺在指尖上。
        把大伙儿喊到一起,是发生了件很遗憾的事儿。半个小时前,当我给你们两个办理完登记手续以后,(她指指两位官员。由于变换了视角,那两个人看上去不是很胖了。)我在吧台上趴着睡了一小会儿,当我醒来的时候,有件东西没啦!实话说,那是我的嫁妆,一个玉手镯。我睡着以前,还拿在手上把玩一阵儿。旅馆里只有咱们几个人,一个没多,一个也没少,所以,我觉得东西还在这个院子里。大门我已经关上,不是想拘禁大家,只是求你们,谁拿了就把东西还给我,等会儿悄悄给我放在吧台上也行。晚饭前,准确地说,再过两个小时,如果还是见不到,我就报警。
       
        3
        普济禅寺。我独自一人,跪在一尊佛像面前,手上举着一柱香,默默祈祷。
        至于祈祷的内容我差不多已经忘记。
        那是十年前的我,内心浮躁的我。当然,并不是说,现在,我的内心比那时候更为清澄。那种浮躁之气,是在滚滚红尘中腌渍已久的。因此,所谓祈祷,就只是流于形式,流于内心浅层。或者,再准确一点讲,我对这样一种形式,并不带有某种痴迷,某种敬畏。说白了,我是一个偶尔到普陀山上的观光客。尽管在上山的小道上,我看到一个赤足的僧人一步一叩首时,内心被狠狠地震撼了一下,但这个,对于去除我内心烟尘毫无用处。
        佛缘,佛缘。佛是讲究缘分的,也是讲究静修或清修的。
        可那时我做不到,现在照样做不到。我的生活表层浸满了烟火气,柴米油盐气。当然,对于号称是作家的人来说,无疑也很让人沮丧。
        一个女子,在我身边跪下去。
        我的耳朵里捕捉到细微的叮当一响。我扭过头去寻找声音的发源地。拿不准是挂在她胸前的饰件,还是她的手链。她的面部轮廓是圆润的。睫毛轻轻抖动。鼻翼、嘴角、下巴,闪着一圈光晕。她闭着眼睛,静默了好久好久。直到我已经站起来,站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在她的身后打量她。
        她依然保持那个姿势没变。
        我敢保证,我再也没见到过她。以后,恐怕也不会见。
       
        4
        旅馆女主人说的那些话,对我并没多大影响。因为,我确定我不是一个偷手镯的贼。
        我注视着那个女子的脸。侧面。
        海岸线曲折有致,微微闪光。
        看来,我要取消散步的计划啦。这个牛仔裤女子转身就往外走,却被胖子之一喊住,你不能走!牛仔裤慢慢转回身,盯看这个左脸下方有颗痦子的阻拦者,为什么?痦子说,因为从程序上讲,老板娘一旦公开这件事,那么说盗窃案已经立案。屋里所有人都可能是嫌疑人。你这时候要走,有转移赃物的嫌疑。牛仔裤女子一张手,我到楼上换衣服不行啊?
        男人微笑,最好不要!
        女子话语冰冷,轮不到你来教我怎么做。说完,她转身就走。痦子居然伸手拦住。女子冷冷的,走开!那痦子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我的建议是,从现在开始,哪个人也不要出这间屋子。女子眨巴一下眼睛,告诉我,为什么大家要听你的?痦子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一件东西,举在手上展示了一下,因为,我是警察。
        女子不说话了。所有人都稍稍沉默。
        跟痦子一起的更胖一点似皮球的那个男人(我不妨就叫他皮球,以示区别)双手一张,这位女士不要生气。从法律上讲,是这样的,保护第一现场很重要。尽管,我猜测失窃的东西十有八九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皮球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话的时候双手比比划划。
        我立刻断定,这是一个律师。
        于是,我问了,你似乎是个法律工作者?
        是的,我是律师。皮球承认得很干脆。
        留有络腮胡子的艺术家半天没说话,此刻冷笑一声,我怎么突然感觉,法律的威严已经弥漫了整座普陀山?不过,两位公开身份也无助于摆脱干系。你们现在不是警察和律师。那位先生说了,现在这屋子里所有人,都有嫌疑。律师立马说,你这话不对。有一个人没有,她是报案人。
        艺术家说,从行为艺术角度,她有可能报假案。
        律师说,即便是报假案,那也是另外一个案件。在本案当中,老板娘就是受害人。
        小红娘一甩手,你俩什么意思?哦,我也有嫌疑?我偷我老板的东西?
        警察微笑,这个不好说的。小红娘红了脸,正要分辨。旅馆主人摆摆手,大家要这么争论,两个小时是没有结果的。既然这位先生是警察,请问,现在案子该怎么破?警察说,我建议尽快报警。既然我也是嫌疑人,我就没有执法权。我不能搜身。也不能搜你这家旅馆。
        你的意思是,搜是可以搜出来的?女主人追问。
        我没这么说。但搜身是需要按照法律程序进行的。警察回答。
        要是搜还搜不出来呢?
        警察会挨个讯问的。从每个人的话语中可能会发现线索。比如说,在你手镯失踪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干什么?都在什么地方?身边有没有证人?有一个方法是最直接的,那就是监控录像。可惜,我刚才看过一圈儿,你这家小旅馆根本就没安装监控摄像头。女主人双手一张,小本买卖嘛,没必要那么复杂。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都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律师插话,这不行。大家在一起说,信息共享。这样的证据链不可靠。
       
        5
        大约五年前,我第二次到普陀山。跟另一位男作家。强调他的性别很重要。因为,我是陪他了却一个心愿的。坐在船上即将登岛的时候,他突然扭头来问我(此前,他一直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爱情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你写过那么多的爱情故事。
        我摇摇头。我说,你也是作家的。
        他悄无声息一笑,又去看远处。
        我继续说,还有,我仍然觉得你的这个举动有些孩子气。那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他说,那你认为问题在哪儿?我指一指他的胸口,在你这儿。他挥挥手,不在这儿。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我说,佛家好像有个词儿叫,放下。你的问题是,你根本还没放下。
        他说,放下什么?怎么放下?
        我被他问住。我赞叹,问得好啊。
        他抬手指指远处,看到了吗?她还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远望大海。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仰望着她,顿时,内心一派清澈。你知道吗?当我们面对某种足以让你敬畏的东西时,你的内心根本没地方装尘埃。但可惜的是,这个世界让你敬畏的事物太少。
        我点点头,难道你是来寻找某种敬畏的?是的,她在那儿。她没变,事实是你们变了。
        我们?他似乎一下子回味过来,是啊,我们变了。可为什么会变?我跟她在观音菩萨面前许过愿的。
        来这里,你觉得你会得到答案吗?我问。
        这次,轮到他说不知道。
        转过一道弯,透过稠密的松叶,我已经看到她的侧面。是的,她的侧面。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到某种震颤。一派清澈。他是这样体会的。我不是,我的心止不住。她慈悲为怀是不是?她救人于苦难。苦海常作渡人舟。她度得了我的苦海吗?
        他突然停住脚步,眉头微皱,我不想到她跟前了。
        为什么?我很惊讶。因为,那个问题一直纠缠他不休。已经离婚三年了,他都念念不忘。我很清楚他。这三年内,他一直就想到南海观音的面前,寻找那个答案。那就是为什么会变?为什么缘说没就没了?我们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地方,就是为寻找这个答案的。还有几步远就到,难道他仅仅就为了远远地打量这一眼?
        他转往回走。我扭头看一眼金光闪闪的观音像,耳朵里听到男人虚无飘渺的声音。男人说,我已经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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