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一刀毙命

发布: 2017-4-13 16:20 | 作者: 顾丽敏



        来一刀是七星村有名的屠夫。屠夫宰牲畜,无论牛马猪羊,还是狗,皆一刀毙命,开肠剥肚刮毛,一把刀用到底。
        来一刀曾经也有个很雅致的大名,是先父取的,但年久月深,几乎被遗忘了,大人小孩人前人后都喊他来一刀。
        来一刀的先父很有名,也叫来一刀,但不是宰杀猪羊的,而是百里外城里大医院的第一把刀,疑难病灶,一刀切除,无人可比,时人称为来一刀。为区别,村人称一刀先生,到他儿子,先生就免了,直呼来一刀。
        来一刀的祖上,也算殷实人家,老人们自今说起那类瓦房,还会说数来家大院。不然他父亲也不可能东渡日本,习学西医,归国后成为一代名医。不过,若非有名,一个翩翩文弱书生,也不会死在小鬼子手里。自然,来一刀也不会随母亲逃避乡下,又被来家大院拒之门外,不得不在屠夫继父家长大,子承父业,青出于蓝,成为远近闻名的屠夫。
        七星村很大,一面靠山一面临水,靠山的几乎是整排石屋,穷。临河的是大片平地,来家大院临河而建,属于富人区域。
        来一刀随了屠夫继父,就住在靠山的一间石屋,继父虽穷,也姓来。孙子后来说,屠夫爷爷的来是假的来,来一刀想想,笑了。在石屋生活了大半辈子,后来认祖归宗,才搬到来家大院一角。命运就是如此神奇,不是先父早逝,幼年失孤,最不济也继承父业,也算一位城里的名医了。村里人每每感叹时,来一刀总是笑笑说:“哪里,不是继父收留,早成街上一条野狗了。”
        屠夫就屠夫,在乡村,屠夫也算一个不错的职业,有喝不完的汤水,啃不完的猪蹄,总比清水白菜豆腐强。况且,来一刀还是一个有名的屠夫,口碑绝佳。
        来一刀的继父老来,非常安天乐命,老叨叨,旧戏文里说,汉高祖刘邦未发达前也是一个屠夫,常常杀狗,给樊哙打下手,还是个二把刀呢。
        村里老人都说,来一刀除了相貌有些像来一刀先生,那脾性倒有几分像继父来屠夫了。而来一刀的儿子,人们常说,和来一刀先生活模脱样了,是念书的料。果然,不到二十岁,就考取了医科大学,学得也是外科手术,将来,恐怕也是一把好刀。
        来一刀不无得意,搓着大手,傻乎乎地笑着,不止一次向老婆及村里人说,最近就要放下屠刀,金盆洗手,告老退役,不做来一刀了,要享清福了。
        然而来一刀的老婆笑他是天生的劳碌命,怕闲出病来。还说:“右眼跳得厉害。”还说院子里的干树枝在吱吱地叫。
        来一刀怎没听见,听见也不信邪,骂老婆乌鸦嘴。
        来一刀还是郑重其事地请村头的瞎子阿三选了吉日,定于十月初八,正式金盆洗手。以初八为界,这一天前,有活接活,没活自家宰只母鸡,全家吃一顿,从此,就封刀了。
        
        不像别的屠夫,有几把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来一刀只有一把,一把黑木柄子的、雪亮的、闪着幽光的长条刀。无论宰杀大牲畜,还是屠个猪狗,全是这把刀,从来一刀毙命,剥皮去毛只是瞬间的事情,绝不拖泥带水。
        来一刀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初六晚上,靠山住的王力说家里的母狗下了崽,一窝三个,已经满月,留着大黄狗没大用了,想吃狗肉。王力是七星村前任大队书记,名声虽不大好,但已经卸任多年,深居简出,日子过的倒也悠闲,不然,哪有心情吃狗肉。来一刀看不惯王力的为人,要是平常,早拒绝了,但这一回却满口答应。金盆洗手前,他不想扫自己的兴。不就是杀条狗嘛,几十年里,大风大浪见多了。
        初七一早,来一刀收拾好刀具,连平日装东西的白帆布袋也没带,最后一回,不仅分文不要,连一条小狗腿都免了。一生杀孽太重,金盆洗手后,他想吃斋念佛了。虽然他本人从来不信那个邪,但老婆念叨过不止一回了,说佛书上说的,宰杀耕牛,会不得超生的。
        一进院,来一刀看到大黄狗拴在东墙根杏树下。来一刀放下刀,抽出旱烟袋,想吸一锅烟再宰杀。平日里刀不离手,即便两手忙,也会把刀含在嘴边。王力早拔出带嘴儿香烟,说:“吸这个,吸这个。”来一刀也不客气,从硬盒里拔出一支卡在耳朵上。王力忙又抽出一支,给来一刀点上。猛吸几口,来一刀说声“好”。也不知是指烟好,还是指屠宰前的准备工作已好。
        浓重的烟圈,喷在空中,久久不散。像凝冬的冷气。
        来一刀转身取刀,目光扫遍院子周围,遍寻不见。只看见三只小狗,肉嘟嘟的小狗挤在一堆,望望大黄狗,又望望来一刀,发出怪怪的嗷叫声。
        来一刀也没在意,还在寻刀。他走到大黄狗前,大黄狗忽儿前腿一软,竟跪了下来,不咬,也不叫,只是泪汪汪地盯着来一刀。见多识广的来一刀,马上就明白了,大黄狗是在泣求,杀我吧,小狗狗还小。来一刀乐了,原先也不准备宰小狗的。
        来一刀还在寻刀。要是刀在手,不过是转念间的事情,轻轻一捅,殷红的血水顺着刀刃上流出,有接血的瓦盆,绝不会溅到身上一点点。不要说一条狗,那一年杀受伤的大马,棕色的大马又高又大,一叫惊天动地,奋起神威,三个大后生都制服不了。来一刀握着揽绳,也就那么一绕,马腿马身缠住了,用力扯,马头拉向一边,动弹不得。嗖,一刀下去,沸腾的马血冒了出来,溅了一地,但来一刀身上也就几个小点。
        狗也通人性,来一刀自然知道。杀老牛时,哪一回老牛不是淌着泪,哞哞地叫着。来一刀从不心软,瞅准位置,一刀下去,一切都结束了。可这一回,大黄狗的下跪,使来一刀心一颤,一片乌云飘过,暗淡起来。
        终于,来一刀发现了刀的痕迹,不是看见,是推测。三只小狗的身下流淌出血水,在干硬的土地上慢慢渗透着,扩展着。小狗的豆豆眼分外明亮。来一刀随手一推,一只小狗滚了几滚,惨叫着,跌到不远处,身上还淌着血滴。刀,就藏匿在小狗身下,无疑,是三只小狗合伙藏起来的。锋利的刃,割破小狗少毛的红肚皮,但它们忍痛没有叫出声。
        来一刀怔了怔,还是抽出刀,提着,走向大黄狗。大黄狗依然跪着,张望着小狗崽,没有叫。一刀捅下,狗血喷射,溅了来一刀一头一脸,热哄哄的。大黄狗没叫,来一刀一声大叫,丢下刀,疯了。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四处乱跑,真的疯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