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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动-某红色间谍传记(5)(小说)

发布: 2017-4-06 19:38 | 作者: 袁劲梅



        第五章 美国梦——人的异化
        到了美国,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得飞快,人人都在忙,桑果儿整日打工,读书。倒真成了机器上的齿轮、螺丝钉了。人是自由了,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桑果儿却是欲说还休……
        桑果儿离开部队的时候,心里明白得很。他失恋了。对他深爱着的虹,对他崇拜过的校长,对他自己的信仰,失恋了。他决定要当他自己而不是国家机器上一个“闪光的螺丝钉”。那时候,当人们说他好的时候,他不是他自己;当他是他自己的时候,人们便说他坏。他自己是由别人来评价的。他喜欢篁,就是因为篁就是篁,她想说就说,想干就干,从来都是她评价别人,从来没有别人评价她的份儿。
        篁说:“你英语那么好,不要放弃出国的可能。”桑果儿说:“北京挺好的,单位也不错,咱们儿子还小,等几年再说。”篁便把脸放下来:“你什么时候能目光远一点儿好不好。现在谁不出国?我要是外语好,早走了。”桑果儿不明白,出国为什么对篁那么有吸引力。要叫他看,篁的社会关系圈子里的人们都是中国极少数既得利益者,在国内,他们哪一方面都能玩儿得转,出国又能怎样?可他们还是一个个攀比着出国。美国的吸引力对他们来说,就像过去城市对“双野溪的桑果儿”的吸引力一样。
        篁说:“中国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根基在这儿。我哪一天也不会放弃中国的。可是,我父亲总是有告老还乡的一天。中国的事是人一走,茶就凉。你在国外能站住一只脚,我和儿子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回来,你可以当总理,出去,有房子有钱。要不然,靠着老父亲,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中国的事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闹得不好,老头子的山还没轮到我们吃空,就倒了。你能就当个机关办事员混一辈子?!”
        桑果儿开始要求出国。单位不同意。篁说:“他不同意,咱们就走人。”于是办调动,就调到了宗教管理部门。不到一年,桑果儿就得到国外宗教团体的资助,到了罗马。桑果儿对宗教没有兴趣。他假模假样地和几个巴哈衣教的大首领成了好朋友,又按时去基督教教堂,还时不时地去佛教的庙堂转转。表面上,他认认真真地听神父宣道、听信徒们忏悔、听和尚颂经,心里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在双野溪祠堂里听大人们搞运动。有的时候,他扮出一脸崇敬的样子,聆听着神父的赞美词,心里却想着双野溪乡亲们在祠堂里运动老头儿蒋清毛的旧事:“打倒蒋清毛!”“毛清蒋万岁!”“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小心火烛!”
        桑果儿还记得蒋清毛咧着缺了牙的嘴认认真真地对他说:“哪朝哪代,就是这‘小心火烛’不变。”
        当神父最后划着“十”字念“阿门”的时候,桑果儿总觉得那“小心火烛”就是乡下人的“阿门”。不管什么教呀,党呀,随他们怎么说,怎么变,也只有那“小心火烛”的日子最踏实。
        桑果儿在各式教会里混了一阵子,弄得巴哈衣教神父劝他受洗,基督教神父劝他受洗,庙堂的师傅也劝他受戒。他却得了自己的真理:这样那样的“faith(信仰)”要达到天堂,不就是图永久太平吗?还有什么能比双野溪乡下人那种只需要“小心火烛”的平淡日子更太平的?人呀,什么运动、斗争、信仰、忏悔,都是穷折腾,好好地把自己原有的世外桃源给丢了,却要去看那桃园之外的风景,看了城市,看外国,听着什么领导、校长、神父的闲话,把原本的自己给分裂了,还只当是人的成就,转了一圈儿,日子还得从“小心火烛”过起。
        一年后,桑果儿客客气气地告别了那些善良、天真的教徒们,飞到美国,重新捡起了他的“无线电通讯”专业,准备从平平淡淡的小日子过起。
        桑果儿没有奖学金,他得打工交学费。他一到美国,篁就催着要来。桑果儿用从欧洲攒下的钱很快把篁和儿子接了出来。篁一来,桑果儿的“上帝”就压到头上来了。他的平淡小日子的梦还没有开始就破灭了。
        篁还是在国内时的那种气度,虽然不会说英文,却到处侃侃而谈。桑果儿就是她的翻译兼勤务员。桑果儿什么苦活儿都能干,篁却怎么能出去打工呢?谁也不能想象篁在餐厅里当女招待,或是到人家家里给人看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篁从来就不是做家务事的人,把她放在那些伺候人的角色上不合适,于是,这些角色就都只能让桑果儿去演。桑果儿在学校是全日制学生,在校外又打了三份儿黑工:周五下午到周一早上,照顾一个全瘫病人;周一到周四每夜顶着别人的名字去开出租车;周一到周四每天下午还要到一家去做四小时家务。上午,桑果儿去上课,下了课就跑。能挤出来一点儿时间就睡觉,挤不出来就不睡。
        篁是离不开社交的,若有个假日,桑果儿想睡觉,她却想开Party。篁语言不通,圈子很小,假日里邀些朋友来聚聚,是很正常的要求,桑果儿就里里外外忙饭忙菜。朋友来了,篁就又是中心。当中心,是篁的乐趣,她古今中外侃侃而谈,说得对不对都能说圆了。桑果儿就忙着洗碗,洗完碗,桑果儿对谈兴正浓的朋友们说:“对不起,我要睡十分钟。”就完,倒在沙发上就立刻睡着,十分钟一到,桑果儿跳起来就去开出租车。天快亮的时候,桑果儿回来,听见篁还在打电话,跟朋友抱怨桑果儿整天不陪她,朋友来玩,他就睡觉,朋友走了,还要她打扫房间。于是,桑果儿便气不打一处来,跟篁大吵,一边吵一边刮胡子。胡子刮完,篁已经开始砸盘子。桑果儿就跳上自行车去上课,因为篁要他省点儿汽车汽油。
        凭着国内的那点儿底子,桑果儿每门课都能混下去,但却得不到A,下学期仍然没有奖学金。桑果儿开始抱怨打工太多,家务太重。篁说:“我放弃国内的一切,父母、事业、朋友到这里来跟着你,难道整天是来听你抱怨的?!开始几年谁都得苦。我们就当是体验生活不就得了?!”
        桑果儿说:“你还当你是上等人怎么的?!到了人家的国家,咱们是白丁一个!什么体验生活,这就是生活!你要想呆在这里,就是一条路,把你的英语学会了,脚踏实地地干!”
        篁说:“你又想吵架怎么着?你当我呆在这里开心?我好歹是个记者,到这里给你当家属。半年了,除了吵架,我有什么收获?!这不都是为了你?!你吃点儿辛苦,就拿太太撒气,算什么男人?!我爸爸在你这个年纪都是师级了,你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还有脸教训我?!”
        桑果儿气得头上冒汗:“别摆你那‘记者’的臭谱儿。我看你这‘记者’除了端架子,扯关系行,这么多年又写了几篇文章?你自己心里得明白,没有你老子的插手,你大学都没上过,凭什么当记者?!在国内,你那空头‘记者’还可以唬人,到人家国家谁认你?” 
        这话儿可捅到篁的短处。现在在国内,到处讲学历,没个学历可是把她给坑了。她老子在部队的权力终还没能插进大学。篁平时混在正牌记者圈子里,外人不知,看起来倒也还神气,可一到评职称的时候就吃瘪了。想起这些窝囊事儿,篁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跳起来大哭:“没有大学文凭又怎么啦?!我是自学成材!你有能耐!你瞧不起我,就别靠姑奶奶我帮你转业呀!……”哭着,随手就给了桑果儿一个耳光。
        桑果儿推门就走,一夜没回,发狠绝不再伺候篁。
        第二天晚上,桑果儿回到家,篁依然没烧饭,在给她妈打长途电话,一边说还一边哭。她说:“桑果儿逼我烧饭。不是我不烧,是我不会烧。”
        看到儿子饿得啃报纸,桑果儿也懒得再吵,叹口气,卷起袖子,刷锅,烧饭。
        报应,谁让他找了这么一个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会做的高干子弟当太太?! 
        伺候老婆孩子吃完饭,桑果儿就去那个瘫痪病人家打工。这个病人其胖无比,像个大坛子。“坛子”以前是FBI的国际间谍,风云过一阵子,后来无意中摔断了颈椎,全身瘫痪了。现在,他的全部做间谍的智慧和敏锐都集中在那个惟一还活着的大脑袋里,整天想着点子折腾人。你在厨房开一下冰箱,他就知道你想吃冰激凌。你在里屋收拾沙发,他就知道你想休息。桑果儿前面的人一个一个经不起他的折腾,干不到两个星期就都走了。
        桑果儿已经在这里干了半年。自从他退役以后,他从来没有再提起过他在部队的那段经历。而这个“坛子”却从看见桑果儿的第一天起,就用一种同行看破同行的西洋镜的眼光看着桑果儿。他用他惟一活动不停的大脑袋和桑果儿较量。
        桑果儿一早第一件事是给他洗脸、刮胡子,然后在他没有知觉的胳膊上打一针,喂他吃早饭。“坛子”吃得其多无比,一顿早饭能吃一个小时。吃完早饭,桑果儿再把他装进一个大网里,抱到厕所,让他大便。所谓“大便”,就是桑果儿带上一副皮手套,跪在地上把手伸进他的肛门里去,把大便一点儿一点儿地抠出来。这是最恶心的工作,有时一抠就得抠上两个小时。“坛子”就坐在网子里打饱嗝。桑果儿弄完大便,把他抱到阳台上,用管子给他冲澡,然后把他擦干,再穿上制服,吹头,给他读报。读完报,桑果儿喂他吃中饭,吃完中饭,再把他抱到轮椅上,推他出去晒太阳,散步,然后,回来,再吃一大顿晚饭。晚饭后,桑果儿还要陪他娱乐,或下棋,或看电视新闻。“坛子”最爱看军事新闻和历史回顾。他跟桑果儿吹牛,他给国家情报局干事那会儿,在前苏联,曾经一夜玩儿过两个高级武官的太太。其中一个太太称他下身的那东西是“男人的骄傲”。为了拜倒在他“男人的骄傲”之下,两个女人争风吃醋,轮流给他提供情报。
        桑果儿对这些电视和故事全无兴趣,他惟一想要的就是睡觉。“坛子”就故意让桑果儿忙得一分钟不停,连看电视也要一边看一边跟他大声讨论。如果桑果儿忽视了一个新闻,他就不停地用尖刻的语言嘲笑桑果儿无知。于是,桑果儿不得不调用起他的专业特长来对付“坛子”的苛刻。他弄了些黄色录像带,让“坛子”看。初看时,“坛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流口水。桑果儿揣测:这家伙虽说身体无知觉,大概体内的荷尔蒙还分泌正常。这些黄色录像刺激着“坛子”那一点儿还活着的神经中枢,把“坛子”的性欲弄得火烧火燎,无奈那个肥胖的身体半点儿也动弹不得,下身那个“男人的骄傲”软得像根死猪尾巴。桑果儿见“坛子”急得眼睛发红,就故意去帮他拨弄那个“死猪尾巴”。“坛子”还试图抬起头,看看“死猪尾巴”有没有活的起色。但每一次,当他的大头重重地倒回枕头上之后,他的“男人的骄傲”都被打得光光。桑果儿便一句话也不说,只站在一边笑。几次下来,“坛子”就再不嘲笑桑果儿无知了。
        桑果儿把和“坛子”的智斗讲给篁听,篁就骂他“流氓、俗不可耐”。桑果儿很扫兴。桑果儿也想高雅,可高雅得起来吗?!到了美国,所有的中国人都一样,不管低俗还是高雅,都是从零开始的外国人。篁口口声声要高质量地生活,篁的父母又要来了,老人们在桑果儿退役的时候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把他们接来玩儿一阵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为此,桑果儿除了干更多的“俗不可耐”的工作还有什么办法?!
        篁的父母来后,桑果儿全家换了大房子,买了新车。篁的意思是不能让父母觉得在国外比在国内还要寒酸。桑果儿也同意。然而,代价是桑果儿得开更长时间的出租车,得伺候更多的人,得做更多的家务事,得跟篁吵更多的架。
        桑果儿最恨的就是去开出租车,一开上那些红灯绿灯的大街,他就觉得自己迷失了方向,往哪条路走都没有意义。在双野溪,他想奔双河,从双河,他想奔城市,进了城市,他想奔首都。每一步,都有个目的地,都有一个欲望,总是为了个什么,或好学生,或好战士,或好男人。现在,他桑果儿往哪儿开都没有目的地,盲目地等着一个又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上车来,给他指一个暂时的去所,到头了,再折回来无目的地乱转。现在,欲望也不要谈了,就只剩下“睡觉”一个,连性欲都没时间提起来。有时候来个妓女上车,指挥着桑果儿到处开,转够了,下了车不给钱,拉过桑果儿的手在她奶子上摸一把,就说付过了。有时候,两个同性恋的上车,指挥着桑果儿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他们却在后面放肆地干那等事情,弄得桑果儿直要吐。还有的时候,贩毒的上了车,用手枪逼着他躲过警察,就好像桑果儿是个同案犯。他桑果儿这是干什么?!在国内,他不愿当“螺丝钉”,抱怨没有人权,可那时好歹还是人。现在,他有人权了,却又心甘情愿地成了机器,挣钱机器。桑果儿看不出这个“人权”有什么好。他是挣了很多钱,可他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觉得没有一个欲望是用钱可以满足的。
        篁却一味地对桑果儿要求很高。她催着桑果儿赶快参加博士资格考试,赶快毕业找正式工作,或者做大生意。篁的父母看桑果儿实在太忙,就把簧和儿子带回国了。他们一走,桑果儿就把那个伺候“坛子”的工作辞了。他对“坛子”说:“我不能再干了,再干,我要把你杀了。”“坛子”眼巴巴地望着他,掉下一滴老泪说:“你是我最好的护士。”
        篁才回去又要来。夜里,她从中国给桑果儿打电话,要桑果儿给她买汽车在国内开。桑果儿简直烦透了。篁一会儿要买珠宝,一会儿要倒卖计算机,现在又闹着买车,明天还不知又要买什么。桑果儿就说:不买。篁就说:国内的朋友个个都有房子有车了,她不能赶不上趟儿。桑果儿觉得跟他说话的女人不是一个妻子,倒像一个张着大嘴的欲望。他以前觉得欲望是他们这个家向上的动力,现在,他却觉得欲望把他生活中最后一点儿美感都吃掉了。双野溪的桃花水,双河上的日出,部队里的豪言壮语,研究生时的初恋,所有那些时候,桑果儿是不愿意满足的桑果儿,也是充满人性的桑果儿,不愿满足的桑果儿追求着社会给他指出的美,充满人性的桑果儿追求的是男人本性给他指出的美。他桑果儿好歹是在追求美。后来,他随着一个贫穷社会打开大门后的冲击力,被他的篁推到了这个富国。他拼了命地挣钱,挣那个贫穷社会所缺少的钱,挣了钱又把钱换成别的东西往篁大张着嘴的欲望里填。等他意识到他不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个挣钱机器时,他感到钱把他生活里的美感全破坏了。他想起了蒋清毛老头儿说过的话:钱是一个大祸害。
        篁却永远也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她出生的那个阶级是以“争”、“斗”为标志的。“争”、“斗”是把人性社会化后的丑恶结果,篁却把这当作生存的必需。她要珠宝、要车、要房子,都是为了跟别人争斗的需要,她要压过别人一头。桑果儿气不打一处来。他和篁大吵,吵得两个人都以大叫“离婚”结束。
        篁在国内没呆多久就又来了,来了又不快活,往往返返几次,实在把桑果儿折腾得要命。篁却又从北京打来电话:儿子在学校德育得了零分,因为摸人家女孩儿,她带不了了,像她这样的职业妇女,是要干大事情的,根本就是应该由男人伺候着的。她限定桑果儿一年内找到工作,第二年买到大房子,她要回美国了,她老在国内呆着被人耻笑。桑果儿对自己说:这哪是老婆,这是野心家。她除了欲望,什么能耐也没有,连“小心火烛”的日子都不会过,却还只当自己能接着父辈的长气来坐江山。她从她的那个暴发起来的官僚阶层学到的就是欲望,用压住别人、来保持自己地位的欲望。国内经济一改革,这些暴发起来的官僚阶层的那种对权位的欲望,就又以对金钱的掠求表现出来。桑果儿便是篁的最后一块殖民地。
        离吧,跟这个欲望的化身结合,人都成了没头苍蝇。桑果儿决定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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