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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动-某红色间谍传记(4)(小说连载)

发布: 2017-3-30 17:05 | 作者: 袁劲梅



        校长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劳模,汽车售票员。谈了一个星期,桑果儿不堪忍受了。那姑娘上班,对乘客非常好,不愧是个劳模。下班了,和桑果儿说起话来,还是劳模的调子。没人的时候,她就大胆地表示对桑果儿的亲近,把桑果儿的脖子咬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咬的方式就像一个齿轮去啃另一个齿轮。这让桑果儿心里排除不掉一个感觉:这个女劳模就是这样啃着一个比一个大的齿轮转到现在的位置上的。他觉得,她还不如校长找的那个方脸女服务员可爱。那个女服务员长得虽然不好,可好歹还是个单纯的血肉之躯。桑果儿不想找一个“齿轮”。
        后来,又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大学女教师。没见面时,桑果儿满怀一线希望,希望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一些与虹相似的东西。但是,那个冷美人使他失望。她冷冰冰地谈了一会儿梵高、达达派、先锋派,便坐在那儿静听桑果儿的反应。桑果儿就说了一个小时候的笑话。冷美人脸色像化不开的冰,一点儿笑意也没有,似乎笑是属于凡夫俗子的。冷美人只喜欢艺术家开的玩笑,不喜欢下里巴人开的玩笑。桑果儿也不能喜欢不懂得生活的幽默和没有热情的人,于是就又吹了。
        七八个姑娘过后,桑果儿遇见了篁。
        篁,号称记者,高挑挺拔,穿一身华贵高雅的蓝长裙,女记者常背的那种公文包里,夹着金庸的武侠小说。她笑起来很爽朗,说起话来很自信,站在那里落落大方,坐在那里潇洒自若。一种中国高干子弟特有的优越感流于言表。她跟桑果儿大谈非官方的秘闻,她知道很多内部新闻,她大大咧咧地叫桑果儿替她做这做那,她对桑果儿认识的一两个小官儿嗤之以鼻,而她的朋友都是一些真正的高干子弟。他们都以自己这种天生的优越为天经地义。他们有一个自己的奇奇怪怪的小圈子,外人进不去。这个小圈子的爱国色彩永远以议论权力更迁的主题来表现。桑果儿跟篁去了那个小圈子,没有人理他,桑果儿也就谁也不理,亦不听他们高谈阔论、预测国家前途,只是随手拿过一本体育杂志,看得津津有味。篁不停地打断他,叫他给她开易拉罐、切西瓜。
        吃西瓜的当儿,有人问桑果儿的观点。桑果儿说:“要是抛出一个观点,就像吐出西瓜子一样随便的话,那我对中国前途的担忧就是:瓜子横飞,结不出西瓜来。”回来后,篁说:“你比他们有意思。到我家去见我的父母。”桑果儿去了。以士兵见首长的礼节和勤务兵的能干给篁的父母留下了好印象。
        篁说:“我要把你培养成一个贵族。”桑果儿从来没有真懂过“贵族”的涵义。他以前的职业曾要求他扮演诸如此类的角色,但是他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是这类人,他只是为了国家利益在演戏。篁要他当的却是一个真角色。篁说:“贵族,走到哪里,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类。巴尔扎克说:培养一个贵族要三代。我要叫你一代完成。”篁开始不停地提醒桑果儿走路的姿势要潇洒、坐的方式要大方,还要求桑果儿穿着、谈吐,一概以不屑世俗、又不失分寸为则。桑果儿觉得篁没有虹的善良和朴实,但却有另外一种气质,一种现代人和高等人的咄咄逼人的气质。这种气质里有一种中国上层社会的东西:夸张的权力。桑果儿被这种气质吸引住了。他感到这种权力可能是把他拧出他那个机器的反作用力,他以为依靠这种权力,他能够成为他自己-一个真正的人了。
        桑果儿开始追求篁。
        和当初爱虹完全不同,桑果儿没有跟虹在一起时的那种有力使不上的焦急,倒有被篁使唤得不亦乐乎的忙碌;没有每一次幽会前的渴望,倒有无数必须随叫随到的电话。虹总担心自己伤害他,而篁总怕挑剔他不够。但是,桑果儿还是爱篁的。跟篁在一起,走到哪里,桑果儿都觉得自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身份。他开始觉得自己骨子里天生就有贵族的气质了。双野溪的桑果儿为什么不能成为上等人?丫头是乡村的牵牛花,虹是男人的梦,篁是上层社会的欲望。欲望是男人的动力。看见丫头时,桑果儿的冲动是想当一个男人;看见虹时,桑果儿的冲动是想当一个好男人;看见篁时,桑果儿的冲动是想当一个有头有面的上层男人。篁把他的眼界从地方提高到了全国。
        等篁知道了桑果儿为什么要结婚后,她就立刻同意跟桑果儿结婚了。她说:“欺人太甚。他们有什么权力不让你出国?!我就跟你结婚。你转业,出国。”果然,篁前后两趟飞到军校,第一次是要求人事处立刻开了同意桑果儿结婚的证明,第二次是要求军校让桑果儿立刻转业。篁在军校的小军官们面前趾高气扬地打电话给军区司令,在电话上跟军区司令撒娇,闹着要结婚。篁的父亲又直接拨了一笔钱,给军校盖了一座教学楼,算是补偿军校对桑果儿的培养费。这一切,连校长都目瞪口呆了。桑果儿于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部队。
        
        桑果儿带着一个将军的女儿回到双野溪,全村的人都欢天喜地来看新娘子,闹洞房。篁对桑果儿说:“叫他们回去。”桑果儿父母就一千一万个“对不起”,向乡亲们赔不是,请他们都回去了。桑果儿的两个双胞胎妹妹气得个鼻子朝天,一个打猪,一个骂鸡,可等新嫂子在院子里一站,两个人就赶紧拿起水桶去担水了。
        桑果儿说:“红装,武装,哥哥回来了,用不着你俩去担水,我去挑。”
        红装说:“哥,别啦,陪嫂子去吧。”
        武装说:“哥,你那亮亮的皮鞋下不了双野溪的。”
        桑果儿便脱了鞋,光着脚,抢过水桶去挑水。桑果儿非常希望篁能跟他一起去看看双野溪。篁去了,却故意说果园的桃花粉里带妖,双野溪的水喧闹得张狂。桑果儿很扫兴。
        晚上,“洞房”的门一关,篁和桑果儿就开始吵架。篁说:“这里的农民真是贱,像一群鸡一样跟着我,当我是个动物看。”
        桑果儿说:“你丈夫和你爸爸都是‘贱民’出身。”
        篁说:“就说你自己,你给我少提我家人。”
        桑果儿说:“你不能爱生我养我的乡土人群,你怎么会爱我?!”
        篁说:“我看你今天那种小人得志的样子,真叫我恶心。你当我会爱你把我当旗一样在一群乡下人面前挥么?!我嫁给你,你就得给我改掉你身上那种乡下人的土气。” 
        桑果儿又一次感到自己分裂了。他一直以为篁是喜欢他身上“双野溪桑果儿”的朴实、能干,这些品质在她的高干子弟圈子里是找不到的。但是,他发现篁并不是真喜欢。她只喜欢桑果儿不停向上的欲望,却不喜欢“双野溪桑果儿”身上的人性。桑果儿很伤心,他只能把“双野溪的桑果儿”留给自己,而把“上等人桑果儿”表现给自己的妻子了。 
        第二天一早,吃糖水鸡蛋。很少说话的桑果儿妈,小心谨慎地说:“桑果儿,你要疼媳妇,不好对她大声说话。”她又看看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对篁说:“重事都让桑果儿做,女人身子娇嫩。你晚上能给他倒盆洗脚水就行了。”篁推开碗就走。桑果儿妈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桑果儿看不过,进屋想说篁几句,还没开口,篁却先发脾气了:“桑果儿,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媳妇’。我就是我,我是篁。我这辈子绝不会给任何人倒洗脚水!”
        桑果儿说:“你怎么就不能体会一个母亲的意思呢?”
        篁说:“你非要逼着我把我对你家人的那份不尊重说出来吗?你妈要的是一个裹小脚的媳妇,而偏偏我就不是。这种地方我是呆不下去的。”
        第二天,篁就一个人先回北京了。桑果儿骗母亲,说篁有会要开。母亲点点头,坐到灶台后面烧火。火光映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很安详。这是一张善良的情愿接受谎言、也不愿把人往坏处想的脸。桑果儿痛恨自己怎么成了一个双野溪人的不肖子孙,骗起母亲来了。
        篁是不属于双野溪的,她不愿也不能填补桑果儿心里的那块空白,她既不欣赏双野溪的螃蟹,也不欣赏双野溪的泥鳅。篁是真实的,却是一个真实的欲望,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女人。
        桑果儿跟在篁后面走了。离开双野溪时,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连自己都背叛了的叛徒。他找到了一个双野溪人想也不敢想的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夫人”。“双野溪桑果儿”在夫人面前是一钱不值的下等人,而“上等人桑果儿”在双野溪人面前又简直陌生得像个天外来客。桑果儿仍然不知道如何来衡量自己的价值。
        和篁一起生活是累的。在外面社交,桑果儿时时得端着一个架子,而回到家里忙里忙外,又是篁一家子的又一个勤务兵。他们一家人吃完饭,大谈国家级新闻时,洗碗的总是桑果儿。篁的父亲每天都要说一遍的话是:“天下是我们打下来,我们要把它坐牢。”有一次,桑果儿插了一句:“天下不是一个什么东西,一拨人打败了另一拨人,它就变成了胜者的所有物。天下就是天下,天下不是属于哪些人的,人倒反而是属于天下的。”桑果儿一说完,篁就怪他说得不得体,在众人面前把他男人的自尊心像剥葱皮一样剥下来扔了。这是篁的开心事之一。开始,桑果儿不懂篁为什么要这样刻薄,以为只是她被娇生惯养的结果,后来他认识到,篁是想在他身上显示“太子”阶层夸张的权力。于是,他开始反控制,但却总是失败。篁能打他的耳光,能把他打出家门,又自己光着脚站在大雪地里哭着逼着他抱她回家,哄着她赔不是。反正,最后她都必须是胜利者。
        桑果儿有时坐在将军楼的阳台上想他的童年,想他的初恋,心里就总是痛苦。他十来岁离开家,想成为一个城里人,他成了;他二十来岁到了部队,他想成为一个高尚的军人,他成了;后来失恋了,才发现他成的都是别人,不是他自己。于是,他离开了部队,建立了自己的家,可是,在自己的家里,他还是没有他自己,他只能是仪态、学历、官衔和挣钱的工具。他得不断向上发展,篁的虚荣心需要这个,他自己的虚荣心也使他愿意跻身于上层社会,他的欲望一个一个达到了,可他还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桑果儿,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社会、一个阶层衡量一个男人的价值标准是什么?桑果儿想,大概只能是这个社会和这个阶层的利益。一个男人衡量他自己的价值标准又是什么?桑果儿想,好像只能是他的生命本身。这两个标准太难完全一致了。所以,他桑果儿大概注定是得人格分裂一辈子的。这是痛苦的。有一天,他突然问自己:难道我所有的追求都错了吗?
        他怀念起双野溪。那个日日夜夜流淌着人情味儿的双野溪,那个世世代代孕育着自然人性的双野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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