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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动-某红色间谍传记(4)(小说连载)

发布: 2017-3-30 17:05 | 作者: 袁劲梅



        第四章 梦的空白——自我的迷失

        桑果儿自言自语道:“没梦的日子,人反倒无所适从了。”
        
        桑果儿走在湿碌碌的大街上,夜晚了,下着雨,街上仍然还有许多人,花花绿绿的伞儿热热闹闹地在街上移动着,像一些去参加化装晚会的蜗牛。乳黄色的街灯把它们整夜不眠的目光投进雨夜,形成一种怪诞的变幻,使它们周围那些单纯的雨珠儿都变成了惶惶的飞蛾。这就是城市,就是桑果儿从小向往的城市。现在,他想离开它了。他以为他在城市里可以变成一个文明人,可不知怎么却变成了一个不能成为他自己的动物,当一个蜗牛可以,当一个飞蛾可以,当一个人的外壳可以,当一个主义的化身也可以,可就是不能当他自己。桑果儿在心里平衡着,作为一个男人,他的价值到底应该和什么相等。当他走到市中心的时候,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
        虹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留给他的是前面的一块空白。他有时候想:把双野溪和丫头填到这块空白里去,就当一个双野溪的粗男人吧。但这样,他全部的努力又将回到原地。他不甘心。他回不去了。他有时候又想:把事业填进去吧,好歹也活出有点儿高尚精神,也对得起死去的朋友张小毛。可是,这样,他又觉得那活着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招牌。他不想找别的女人了,甚至那个单纯、善良的“小九江”也不能代替虹留下的空白。他曾试着将其他的女人放在那块空白上:那个校长给他介绍的女护士,那个定期给他作特别检查的细眼睛女军医。但是没一个能占据那块空白。后来他放弃了这种尝试。那是一块曾经使他完整起来的地方,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别人的脚都不合适,只有使他成为他自己的人才能填补它。桑果儿决定跳过那块空白,继续往前走。他走到城门口又折回去了。
        桑果儿离开 N 大学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同学们都以为他要去留学了,但是他没有。他回到了军校。同学们互相告别时,“小九江”要求桑果儿送她到火车站。桑果儿去了。赵永刚和胖子也去了。在月台上,胖子硬拉着赵永刚去小便,好让“小九江”有一个单独和桑果儿告别的机会。“小九江”哭了。桑果儿不知所措,背过脸去假装没看见。“小九江”说:“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以为我还会对你有什么要求吗?”桑果儿只好正过脸来面对她:“如果以后你到我的家乡去,我就抓泥鳅请你吃。”“小九江”笑了,问:“你为什么说这话?”桑果儿说:“我对余老师许过这诺言,却实现不了了,可我不想食言,而你,是读懂我和余老师的故事的第一个人,我只有抓泥鳅请你了,这样你就会知道我是多么感谢你的理解了。”“小九江”又哭了,说:“我就想听你说这句话,你能知道就好。你和余老师的故事由我来读懂,对我来说是非常残酷的。”桑果儿说:“你是个善良的姑娘,要是我伤害过你,就请你原谅我。”“小九江”又笑了,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们都爱余老师。如果你们的故事发生在美国,也许就是一个喜剧结尾了,现在你要到美国去了,也许你的故事能变好了。”桑果儿没说话,只在心里苦笑。他知道,他是不会去什么美国的,因为他的岗位在中国,他已经被固定在这个位置上了,他的职业让他没有转业的可能,军校已经不留余地地否定了他的留学报告。
        
        有一天,校长请他去吃饭,他去了。多少年来,他一直把校长当作是他的神父,从校长那儿他得到平衡。校长问他:“你是不是厌倦了这个工作?”桑果儿说:“您知道我的工作是要说谎的,所以我的回答是:没有。”
        “好吧,”校长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我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完成这个任务后,你可以到北京去找个对象,这样,我也许可以最后帮助你一次,让你转业。”
        桑果儿说:“是。”
        校长说:“这是个私人任务。你知道,我们都不是完美的人,而且都是男人。所以有人因为政治需要,想找我们的碴儿是很容易的。”
        桑果儿说:“是。”
        校长于是指示:“你立刻飞到上海……”
        桑果儿到了上海,直奔景江饭店。他找到了那个姓刘的女服务员,她正撅着屁股冲洗卫生间。桑果儿默默地对着眼前这个过于丰满的屁股等了一会儿,然后咳嗽了一声。女服务员直起腰,转过身柔声细语地说:“先生,对不起,我很快就完。”桑果儿看到一张与那柔声极不相配的方脸:鼻子很粗壮,眼睛凸出,惟有嘴巴的线条稍微柔和一点儿。他很失望,为了校长,也为了男人的弱点。
        桑果儿说:“我不住在这间房里,我住在对面,我有点儿事麻烦你。”
        “我就过来。”女服务员应着。
        女服务员过来了。桑果儿抱怨了马桶漏水。女服务员说:“我马上找水电工来修。”桑果儿又抱怨了热水不热。女服务员说:“到晚上就要好一些。”桑果儿又抱怨空调不工作。女服务员调了半天,说:“现在工作了。”桑果儿又抱怨光线太强。女服务员就去拉窗帘。桑果儿关了门。关门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工作的神圣感破灭了。“军人桑果儿”追求的献身祖国安全保卫事业的快慰,转而变成了“双野溪桑果儿”的恶作剧。
        女服务员拉好窗帘,转过身,却看见桑果儿把门关了,她瞪着桑果儿,一言不发。桑果儿正气凛然地注视她一会儿,说:“谢谢。你去忙吧。”然后解下领带,搭在床沿上,坐在床上脱皮鞋。
        女服务员倒不急着走了,她说:“先生,可以把衣服挂在衣橱里。”
        桑果儿没答理她,只是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桑果儿太清楚这种关门、对视、挥手的动作,在这个女服务员心理造成的效应。他先让女服务员觉得他可能对她有意图,接着让女服务员看到他正派的注视是不含有淫荡的成分的,最后又挥手让她走,这将使她感到自己的身份远远低于他。
        下午,桑果儿买了一束郁金香请前台交给刘服务员。
        傍晚,桑果儿在过道里碰见那个刘服务员。他没有对她说话,径自回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来送水。桑果儿说:“请进。”依旧看自己的报纸。
        女服务放下水瓶没走,犹犹豫豫地问:“您为什么给我送花?”桑果儿放下报纸说:“因为你是一个好服务员,我对你印象很好。”
        女服务员笑了,人也好看一些了。
        桑果儿说:“你可以坐下。”
        女服务员坐下。他们谈了很久。桑果儿在适当的时候做了他该做的动作,又在适当的时候停止了。结果是:这个女服务员相信坐在她旁边的这个有钱的留学生“张穆”看上她了,而她,为了不给这个留学生和她自己脸上抹黑,将她按照上面一个工作组的要求写的与某老头的一周私情的材料交给了桑果儿,以示信任。
        第二天,女服务员接到了“张穆”送的玫瑰花和一封回家探母、一周即回的短信。
        与此同时,身穿军装的桑果儿出现在刘服务员和校长住过的那家偏远的饭店。他出示了证件,要求看一个月前的住客登记。他很快找到了校长和刘服务员的名字,他撕下了那一页。他又问:住客登记有没有副本?服务员回答:有,因为是上个月的,所以在保险柜里,只有会计和经理才能打开。桑果儿便到公用电话亭给会计打了电话,说是审计局的,要查他们上个月的账目。
        等会计急急匆匆开了保险柜,拿出上个月的住客登记时,一个军人大步走过去,夺过登记册,撕下一页就走。这个军人路过前台的时候,又有三个军人来要上个月的登记册看,但是,登记册中的一页已经没有了。那个“张穆”也从此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了。
        桑果儿把所有这些材料都交给了校长。校长说:“我很抱歉,给了你这样一个任务。你已经成熟了。我以前的那些爱情大道理是说给不成熟的男人听的,因为他们必须先成为一个好男人,然后才谈的上成熟起来。但是记住,好男人也是人,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男人尤其如此。因为我们身体上有一部分是独立支队,叫做欲望。所以,不要要求自己和别人是完人、圣人。为一些莫明其妙的原因,亚当和夏娃也干荒唐事。”
        校长点了根火柴,把材料都烧了,然后对桑果儿说:“谢谢。你到北京高级党校学习三个月。找一个北京姑娘,结婚,转业。”
        桑果儿告辞,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以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口气说:“您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怎么?”校长问:“你认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可饶恕的?我不想把你教成一个分毫不误的机械钟。”
        “您忘记了向我要副本。”桑果儿冷静地拿出一套副本:“您应该想到这一点。这是我的职业要求。”说完,他拿出打火机点着那套副本,看着它慢慢烧掉。
        校长说:“桑果儿,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不迷信神父了。你成熟了。你不再把我当作一个神父了。你会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好男人。”
        
        桑果儿到了北京,开始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找对象。他像一个齿轮被拧在一个显要的机器上。机器是他的归宿,是他转动的目的,而他自己那种在双野溪孕育出来的生命力,也就转变成了一种机械力。现在,他想离开这个机器,他想去当一缕自由的风、一眼奔放的泉,当随便任何一种能够感到自己生命力的东西。他需要一种反作用力,把他从机器上旋下来。他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那不是爱情,而是自由,后者是一个人生命力的表现,也是一个人能够去爱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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