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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夏天(下)

发布: 2017-3-23 16:12 | 作者: 张惠雯



        “我们想象的东西?”我不悦地打断她说,“我并没有想象什么不堪的东西,诸如交易之类的。”
        她愣了一下,有点儿结巴地说:“这样吗?毕竟,你对我,还是有些了解的。”
        我只是笑了笑。其实我并不想听太多她和那个人的故事。
        她继续说:“你想想我得有多蠢,才会相信她的话,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证明过他说的话。他把我送出国的时候我还深信不疑,以为真的过了他所说的‘危机’,他就会来接我,或者他来美国,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当时都想到了,我们也聊到了,要在这儿买个农场,当然不是这样的农场,都是些人在年轻时爱做的白日梦……但不到一年,他就让我不要再‘死缠着他不放’了,这是他的原话。我,‘死缠着他不放’!他在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
         “那种人不值得你放在心上,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怎么会过去呢?”她说,“是他把我置于现在这种境地,你没有想到吗?我现在的生活,不过是过去结下的恶果。你知道吗?我失去了工作,过去上班时存的钱出国后都花光了,我没脸回去。我当时想,就算当妓女也不会要他的一分钱。后来,我不得不求我妈给我寄钱。我妈这个人,你也知道的……”
        她仍然极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但我看到她的脸色和表情变了,她看起来想哭。
        停了一会儿,她继续说:“但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怎么留下来,我没有身份。我本来没想过要孩子,我和汉森结婚,就是为了一个身份。我当时太急,找不到别的办法。可很多事儿不是你计划的那样,我有了德瑞克。一开始,我绝望得想死,但后来,德瑞克让我好过些,孩子需要我,无论如何,我得活着、保护他!”
        她的眼圈红了,但她仰仰头,又猛垂下头,那一阵激动的情绪似乎就过去了,眼泪终于没有掉下来。
        “啊,我都在说我自己的事!快对我说说你的事吧。”她坐直身子,殷切地望着我说。
        “我的事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走了以后,我把博士学位也读完了。我在学校的研究所工作了两三年,完全是浪费时间。教授们都在忙着弄钱,实验室也做不出什么东西,即使偶尔你做出一些东西,也不是你的,是老板的,大家都在想办法发文章,七拼八凑,甚至编造数据……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天花乱坠,但所有的东西深究起来都让人觉得没有希望,几乎没有一件事情能正正当当去做。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虚伪的气味……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我最后也想办法出来了。”
        “真好!你碰巧也来了德州。”她说。
        “对,碰巧来了德州。”我说。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她那双很大很深的眼睛松弛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明显的横斜的细纹。过去,在她很年轻的时候,那双眼很澄澈,甚至有些冷冽,现在,它经常流露出忧愁和疲倦,却温暖起来。
        突然,她表情诡秘地笑起来。
        “什么?”我问。
        她沉吟了一下,问:“我在想……你当时没想过追我吗?我是说在北京的时候。”
        “没有,但这是因为你……”
        “不用解释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落落大方地说:“我和你开玩笑呢。”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完呢?”我说,“因为你太好看了,你看起来就像不会属于任何人。对我来说就是这种感觉。而我又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当时什么也没有,一个穷学生。当然,我现在也还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是个太过于自尊的人呢?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我没反驳她。我想也许她说得对,但她大概忘了她过去比我骄傲得多。
        她的目光和声音突然变冷了:“你来德州多久了?你住得那么近!你甚至都没想过和我联系吧?你真是个……我都不想说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我觉得我最好什么都不说。我知道此时我说不出什么好话,一种郁闷甚至有点儿气恼的情绪控制着我。但停了很久,她不再说话,一种压迫感促使我不得不说点什么。 
        我说:”你呢?你当初甚至不告而别!所有关于你的消息,我都是后来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而且这些消息都来得太突然……因为太突然,所以我听到的时候甚至都不觉得愕然了。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朋友的失败。”
        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似乎我已经令她失望得不想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当时觉得没有脸面见你这样的朋友。”
        “对不起。”我说。我想她说的是真的。
         “‘不会属于任何人’,你刚才说我‘不会属于任何人’,”她重复着我的话,目光有点儿挑衅地斜视着我,“现在的我呢?属于什么样一个人?”
        “我相信现在的状况是暂时的,以后生活会慢慢好起来……”我说。
        她似乎不在意我说的话。突然,她动作优美地向上伸展双臂,身子俯向前,紧贴在桌子上,说:“美有什么用?况且,我也知道我早已经不美了……人要衰老、变丑,一个错就足够了。现在想想我那些不美的同学,她们都比我过得好。”
        她说这些话时凝视着桌面,脸上有一抹恍然的笑意。就像以往我们一起吃饭时那样,有时候她会突然坠入这种仿佛轻柔自语的状态里。我看到她的笑里仍然有那股迷人的孩子气,似乎她的意识正痴迷于什么别的东西,游移到了什么别的地方,忘记了眼前这个人的存在。过去,有时她会显得傲慢、目中无人,但有时候她又出奇地温柔、软弱,仿佛她需要完全地信任、依赖你,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里,她曾经是个看不透的女人,但我慢慢了解到并没有什么看不透的人,只要你真的去看。我想,无论多老,或是变成什么样子,她身上那股孩子气至少没有完全消失。对我来说,这就像是一种永远不会变质的纯真,是某种岁月无法夺走的东西。
        
         四
        我们首先听到了露西的哭声,然后看到德瑞克跑了出来。“露西醒了!”他对妈妈喊着。她站起来,抱歉地朝我笑笑,离开了。德瑞克站在那儿,依然挂着耳机,有点儿怯怯地看着我。我想到他是担心我要把手机收走了。我示意他继续看,他才心花怒放地握着手机走过来。
        “你可以帮我找找《好奇的乔治》吗?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他礼貌地问。
        “当然可以。”
        于是,德瑞克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在房间里待了好一阵子,我一直陪德瑞克看动画片,心想该找个合适的时机告别了。
          她终于抱着露西走出来。她抱着露西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走着,边走边晃动手臂,说:“她有个怪脾气,刚睡醒的时候要抱着不停走,一停下来就爱哭。”
        “刚睡醒的小孩儿可能缺乏安全感。”我说。
        “小孩儿也各有各的脾气。德瑞克小的时候是睡醒了要在床上躺一会儿,露西得马上抱起来,不然就会越哭越厉害。”
        我注意到外面的雨声又稀落了一些,窗外的天空放亮了,连屋里的光线也亮了一些,厨房的那盏灯就显得更昏弱了,几乎消融在日光里。德瑞克看得那么出神,令我有点儿不忍心突然停播他心爱的节目。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说:“快六点了,我得走了。”
        她惊愕地看着我,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说:“哦,我早该准备晚饭了!你不要急好吗?吃了晚饭再走。”
        “真不麻烦了,我回休斯顿还有事儿。”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吃顿饭呢?”她有点儿委屈地说。
        “你带着孩子太忙了,真不麻烦你。”
        “我不会给你做什么复杂的东西,我们也要吃饭啊。”她说。
        “我知道,但我真的回休斯顿还有事,一个大学的师兄,我们晚上要见面吃个饭。明天一早我就回奥斯汀了。”我说。我觉得她其实是力不从心的,她大概很难想象张罗出来像样的晚饭,而我也很难想象和她的两个孩子还有汉森先生一起吃饭。我决心在汉森先生走出来之前赶紧离开。
        “好吧,如果你不想留下来吃饭的话,再喝杯茶吧。”
        “真的不用了。现在雨小多了,我趁这个时候走比较好。”
        “好吧,要是这样的话……”她说。
        她把我送出来,就像接我的时候一样,抱着露西,身旁跟着德瑞克。德瑞克眼里有真正的留恋,我猜他没有什么朋友,是个孤独的、无法不依恋母亲的小男孩儿。我请求他们赶快回屋里去,因为虽然雨几乎停了,但老橡树的枝丫仍往下滴着重重的雨珠。她坚持要把我送到车上。走到停车的那块空地上,我一把把德瑞克抱起来,举得高高的,连举了三下。当德瑞克在空中的时候,他的腿欢快有力地踢腾,他兴奋得“格格”笑出了声。
        “你还会再来的,对吧?”她说。
        “当然。我会再来看你们。”
        “可我担心你不会再来了。”她很直接地说,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神情确定我是否在撒谎。
        “为什么?我当然要来,因为我下次要送给德瑞克一个玩具。我很喜欢这小家伙。”
        “他也很喜欢你。”她说,终于笑了。
        我发动车子,打下车窗玻璃,她又嘱咐说:“你一定要早点来看德瑞克,他那么喜欢你。”
        “一定会的。”我说。
        我就要走的时候,看到她往车窗前急切地走近两步。她的脸俯过来,一只手抓着车窗的边缘,我看见她的脸红了。她显得有点儿犹豫,最后低声说:“我刚才突然想到……万一我妈在电话里面问起你……”
         “我知道该怎么说。你放心吧。”我说。
         我已经驶出去一段距离了,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还站在那儿。他们三个,在橡树下面。她站在那儿的姿势比她的容貌显得衰老多了,而我想到她只有三十四岁。只是在这个时候,难受才一下子狠狠地攥住我,我的眼睛湿了。我突然想把车倒回去,把她从这可怕的、被遗忘的地方救出来,她,连同那个孤独的、长相酷似母亲的男孩儿德瑞克,带他们去休斯顿去逛街、吃饭,带他们去过正常的、热气腾腾的生活……而另一方面,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回来看她,在克利夫兰的这个下午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坐在她的家里面对汉森先生,或是看着她被这样的生活死死缠住,都令我感到一股阴沉的窒闷。我想如果我不回来,我也会给德瑞克寄一些书和玩具,我真心喜欢那个孩子。
        我凭着记忆往前慢慢开车。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发现我早已经过了那条灌木夹道的、仿佛梦境中的小路。我无法不去想她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和汉森那样的一个人,在这么一个地方,在一个对酷暑和寒冷都无能为力的铁皮匣子里坐着、来回走着、流着汗,日复一日,听着《我梦中的夏天》这样的歌,看着小窗户外面橡树的阴影和快要被荒草吃掉的农场小路……她,连同她的美貌、青春的热力,被囚禁在这贫瘠、劳作和无望之中,像被无情地侵蚀、过早地凋谢了的一朵荒原上的小花……她说得对,如果她过去的生活不是梦,那么现在的生活就是个梦,一个墨绿的、冰冷芜杂的梦。 
        当我看到那条旧铁轨时,我知道穿过铁轨我就要转上十号高速公路了。我打算不在休斯顿停留,直接开回奥斯汀。我向后看,没有一辆车,周遭一片浓绿,一片雨后的阴郁和静寂。于是,我把车停在路边,在手机上打开YouTube, 搜出那首歌。而后,我一边开车,一边听那首名叫《我梦中的夏天》的老歌。它那奇特的不和谐感莫名地打动我,因为曲调是那么安静、忧伤,歌词却是愉快的:
        
        “在这古老大树的绿荫下
        在我梦中的夏天
        在高高的青草和野玫瑰旁
        绿树在风中舞蹈
        光阴那么缓慢地流过,
        圣洁的阳光普照
        ……
        
        我看到我的心上人
        站在门廊后等着我
        夕阳正徐徐落下
        在我梦中的夏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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