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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夏天(上)

发布: 2017-3-16 20:07 | 作者: 张惠雯



         
        我在房子里坐下来有一会儿了,她一直一手抱着露西忙来忙去,泡茶,端上来一碟姜汁饼干,还洗了一些葡萄,放在一个塑料筐里。在她来回走动的时候,德瑞克始终紧跟在她旁边。有几次,她低声训斥他,让他走开点儿,“妈妈会把你碰倒的!”她显得有点儿烦乱。我提出帮她做点儿什么,但被她断然拒绝了。我注意到她的嗓音也有些变了,语气里透出不耐和嘲讽。
        自从进了屋里,露西就一直在哭。她告诉我露西只是饿了。但当我告诉她不要忙了,先去喂孩子时,她又固执地拒绝了。我试图把德瑞克喊过来陪他玩儿一会儿,但这小男孩儿对我不予理睬。我只能坐在那儿等着,因为自己的到来而造成的混乱不安。有一会儿,我望着她的背影,她的头发已经乱了,抱着孩子的样子像是挟着一个重重的包袱,腰身奇怪地扭着,裙子的领口被露西的小手抓得歪歪扭扭,内衣的肩带露在外面,而她似乎也懒得整理。我想到也许刚刚她走到门口接我的时候,我们都因为重逢而给自己涂上了一层兴奋的光彩,现在,这光彩暗淡了。我大概显得很木然,她尽管努力打起精神,却难以掩饰日常的倦态。
        终于,她把一块厚厚的奶酪端到我面前。它外皮金黄,里面却晶莹透明。露西仍然在哭,她在这哭声中大声对我说:“你一定要尝尝,我自己做的。”
        “你都会做奶酪了!”我也大声说,说完觉得也许没必要这么大喊大叫。
        “我是个农妇,”她笑着对我强调,“你别忘了,我现在是个农妇!得省钱,很多东西都得自己来。”
        她脸上有层薄薄的汗水,额发湿了。
        “我要去喂露西了。”她说。然后,她抱着露西走进左边那个隔间里去了。我猜想那是间卧室,尽管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我想到她没有带我参观一下她的家,但似乎也不需要,坐在这儿,屋里的一切就一览无余了——右前方的厨房和紧挨厨房的餐桌,还有我现在坐在这儿的这张印花布三人沙发,以及她走进去的那个房间旁边另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过去,经过这样的铁皮屋,我常常猜测它没有后窗,像个密封的、令人透不过气的金属箱子。但我发现它其实有后窗,是四四方方的一块玻璃,从墙壁上凿出来的一个小格子。格子窗的顶端是一圈荷叶边形状的装饰性的窗帘,用来挡住直射的强烈光线。空调此时发出挣扎般的噪音,吊扇大概也开到了最强档,但屋里依然潮热难耐,似乎自从我走进来,我的衣服就一直湿着。已经是九月底了,最猛烈的夏天已经过去了,但热度还在延续。我想,如果搬一张椅子坐在门口大橡树的浓荫里,也许会好得多。
        我突然想起她做的奶酪,就拿餐刀切了一小块儿。它干干的、咸咸的,细细嚼下去,才慢慢嚼出坚实、充沛的奶香。我猜想她是在给那孩子哺乳,否则她不需要走到房间里去,这多少让我有点儿不自在。我注意到其实一直有歌声从某处转来。我循着声音去找,发现歌声是从放在冰箱顶上的一台小收音机里传来,是那种手提的老式收音机,但音质竟然很好。她选的是乡村音乐台。我把声音稍微调高一点儿,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来。前面那扇窗大一些,分两扇,挂着白色的塑料百叶窗帘。窗户是绿的,望出去是左边那棵橡树,向远处延伸的天空、草地和我们来时的那条模糊不清的小道,这一切看起来很辽阔,也有些荒凉、单调。我仍然觉得这一切有点儿不可思议。和她在一起时,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给我一种虚幻感,现在她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可以慢慢整理一下情绪。我试图驱散那股虚幻的感觉,仔细观察四周,想让屋里的小物件赋予我一种此时此地的现实感,直到我看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窗外那条荒芜的小路上。我吓了一跳,想去叫她,但立即觉得不合适。我只能看着这个幽灵般的男人沿着那条路走过来,一直走进屋子里。当他推开门的时候,我也站起身。有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他愣在那儿,我们相互看着。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异样东西。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打量我,他那直直的眼神仿佛是空茫的,又像是因为惊愕而失了神。突然,他缓缓地张开嘴笑起来。
        “你好。”我和他打招呼,猜想他也许是农场的帮工。
        他还是咧嘴笑着,没有回答。他的衣着还算整齐干净,但整个人感觉却是邋里邋遢、歪歪扭扭的。
        我又说了一遍“你好”。他总算停住不再笑了,但他只是继续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候。
        “你在这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的。我在等着……其实,我是来看望……”
        “所以,你在这儿!这很好……”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径直走到冰箱那儿去。他打开冰箱门,把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摸出一罐可口可乐。
        他打开可乐,喝了一大口,仍然直露地盯着我看,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站在这儿。突然,他高声喊,“莉亚,莉亚……”
        从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我终于明白过来,他应该是个有智障的、至少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我身上猛地出了一层汗,我想,这个人大概就是汉森先生、她的丈夫了!
        她从房间里出来了,大概是他的喊叫声把她吸引出来的。她神情显得过分严肃,打着制止他说话的手势,快速冲到他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No, No, No……”我注意到她没有抱露西,德瑞克依然尾巴一样紧跟在她后面。那个男人仿佛好奇地看着她,他的表情怪异但温驯。突然,他像刚看到德瑞克一样高兴地一把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顶。德瑞克一点也不抗拒,微笑着俯视举起他的男人。我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
        他们总算安静下来,她立即把孩子从他手里接过来。我注意到她换过衣服了,那条连衣裙变成了一件条纹T恤衫和宽大的牛仔短裤。
        “总算把露西哄睡了。”她看着我,露出疲惫而带歉意的笑。
        我说:“太好了。你可以歇会儿了。”
        “是啊,是啊,总算能坐在这儿陪你说说话了。”
         “你真不必操心我。” 我此刻已经后悔来打扰她。她看起来那么累、力不从心。
        那个男人坐在我们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继续喝可乐,但不时停下来赤裸裸地打量我们。
        她看看他,对我说:“汉森先生,我丈夫。”
        “已经认识了。”我说。
        “你真有意思。”她说,“‘已经认识了’,你们相互介绍了吗?”
        我又听出她口吻里那种冷峭的嘲讽。
        “我们刚刚打过招呼。”我只好说。
        “汉森小时候得过严重脑炎,智力有一点儿问题。你看出来了吧?”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吗?这……并不明显啊。”我不得不装作有点儿惊讶地说。
        “还好,不影响干活儿。我们说话他也都能听明白。”
        “那就好。”
        “汉森,”她转向他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我的邻居,我在中国的邻居。”
        “中国朋友。你来这儿很好!请坐!”汉森看着我,很有礼貌地说。
        她看看我,笑了。我也笑了。因为我本来就坐在那儿。
        “谢谢,我很高兴来看望你们。”我对汉森说。
        她去厨房给他端来两片面包,还有几片薄薄的、上面的猪油凝结成块儿的冷培根。他把培根全都夹进面包里,开始吃起来。德瑞克已经从盘子里抓了饼干吃。过一会儿,她又切下厚厚的一大块干酪,放到汉森先生的盘子里。他把它抓起来,整个塞进嘴里。如果不是音乐声和外面隐隐的雷声,就只有汉森先生吃东西的声音了。
        “你为什么不吃?”她突然问我。
        “我刚才已经吃了一片干酪,你不在的时候。真好吃,尤其后味儿特别香浓。”
        “真的?你喜欢吃的话走的时候带走两块。你吃块饼干啊。”她说着,从盘子里拿了一片花生酱饼干递给我。
        杯子里的茶已经冷了,她又去添了热水。
        “妈妈,我想要牛奶。”德瑞克说。
        她转回厨房去给德瑞克倒牛奶。
        “咖啡好了吗?”汉森先生嚷着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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