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南中国海漂来的泡沫(下)

发布: 2017-3-09 18:16 | 作者: 王新华



        昌明坐在现代化的冷气办公室里,宽大的写字台后面,房间大而明亮。他变了一个人,脸拉得难看,完全是老板的样子,看着对面坐着的王洱。
        “Mr Yong没有告诉你吗?”
        “Mr Yong讲没有我的奖金,你也知道,这个项目我的主要作用和…”
        “你从哪来?”
        “R&D Center啊…”
        “我问你从哪个国家来。”
        “中国。”
        “你从美国、德国、英国”王洱清楚地注意到,这句话昌明讲的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停念出来,“这样的国家来,我们是一种待遇;你从印度、中国、缅甸、斯里兰卡来,我们是另一种待遇…”
        “这不是势力吗?”王洱一听就瞪眼,这叫怎么说的,明摆着的势利眼。他不管什么老板。闹了半天,自己还是印度劳工!咳,大家都是月入600块。
        “请注意你的身份。”昌明一脸严厉,他保持老板的威严:“这和势利无关,是国际一致的做法。只能说你对外界认识太少。你们中国是一个大穷国,和缅甸这些国家一样,不是完全市场化的国家。所以你们没有市场概念。”
        “我又不在市场中买卖。”
        “你是市场中的商品。道理很简单,美国富,你聘用美国人,必须用非常优越的条件,他才会来新加坡;中国穷,当然你们得到的待遇就必定低。按照市场原则,我可以得到劳动力,为什么要多付钱?”
        “…”王洱不知道这是什么学科,不是科学技术,不是文学艺术,他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新闻说中国人到处向外跑,偷渡到西方各国,你告诉我,有什么人偷渡到中国讨生活?”
        “但是我们和富国家来的人做的是一样的工作,甚至完成的比他们更好。我们做得好,为什么不一样?”
        “你这完全是共产思想。这里是资本主义,不是你可以明白的。集团的sleeping partner(不参与具体经营的合伙人)每天什么工都不做,比我,比集团高管拿钱都多的多。做工多少,做工好坏,不是和拿钱有比例关系。”
        “我们有学识,知识能力就是价值。”
        “你们中国的教授,和新加坡教授一样,都有才能。你们的教授现在工资每月是4、500人民币;而国立大学的教授的薪金是1万几千新元,你算一下,一个月的收入多过你们教授10年的收入。4到6个月的收入,是你们教授一生养家糊口活命的钱;”王洱刚要说什么,被昌明止住,“就算中国将来发展了,每月教授有5000人民币的收入,新加坡教授工资也在涨,怎么比?”到现在王洱已经不再想什么奖金,来去的话语也已经不在什么奖金上。他又感觉到这不是科学技术,不是文学艺术,变得笨嘴笨舌,不知道怎么说,生气发不出,他想骂昌明一顿算了。听上去昌明在咄咄逼人地阐述理论,接不上骂人的话。“你是很聪明的,”昌明说,“没有一个富国愿意把它的财富,福利和资源和穷国的劳工分享。劳工不属于这个国家,他就没用权力在这个国家和公民一样的被对待。我们没给劳工发奖金的先例。”
        “这么说人是被分成等级的,我们都是下等人吗?”王洱才恍然,昌明以前见了他老远就打招呼,全是装孙子,骨子了就没把你当人。
        “你可以这样认为,穷国的劳工在富国,能和富国人同等吗?”
        “生命的价值是一样的,每个生命都应当受到同等尊敬。美国人,缅甸人,都是人。”
        “你的前提就错了。我开车在缅甸,在中国,撞死一个人,赔付的就很少;在新加坡,在美国撞死一个人,赔付的就非常多。”
        王洱认识到,在这样的人眼中,自己就是猪仔。他认出自己其实就是猪仔。这几个月的成绩和别人的赞扬使得他太得意忘形了,以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以为已经混在他们之中。昌明将他的自我迷糊一吹而去,傻。他清醒异常看到猪仔的根质。你不可能改变他们的观念,这种观念真正扎根在他们的脑子里。对穷国,由不得他们势利。真正的势利眼不是表现在对上司低头哈腰,对下属趾高气昂;那是浸透到骨头里的势利眼,他们见到富国的人就低头哈腰;对来自穷困的族群,阶层,地区,和国家的人则趾高气昂。
        王洱恨自己笨嘴笨舌,不管这那,脱口而出:“你爷爷就是中国来的猪仔。”王洱心里念叨,你小子真是六亲不认,忘了根。
        昌明停了一下,他压下怒气,大概没遇到下属这样对他说话。“好,你说的对。这正是我爷爷认识市场规律,正确的选择。他到新加坡来因为这里赚的钱多。你到新加坡来,和他一样。你挣钱必定比你在中国多!”虽然愤怒,但还保持老板的尊严,“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中国人;我是新加坡人。”
        “我们的见解分歧很大,我们的本质差别太大。我不打算再为你这样的人工作。”王洱说着站起来。他看到昌明稍微一愣。
        “我认为你的选择是错误的。我已经尽力向你阐明道理。这不是我造的,是现实,是实际。你认为我那些地方讲的是错误?”王洱第一次听到这些论点,这样的逻辑,他的头脑在气愤中,根本不能做清楚的逻辑思维。他没法指出昌明的错误。
        “因为你和你过去所处环境的限制,你对真正国外世界了解很少。”昌明看到王洱不能指出他的错误,追着说,“我说过,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你会理解,现实就是现实,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接受。你不要急于做决定。”
        “走了,这里不是我的地方。”
        “我很遗憾。你不要义气用事。回去好好想。”
        走出昌明办公室,王洱没有感到浑身冰凉,也没有消沉的感觉。昌明警醒了他,教育了他。今天才知道,自己本来就和印度劳工一样,都是下等人。“傻呀。这些人骨子里不会看得起你。还是老杨说的对,老子大才,在这儿是人下人,卧薪尝屎。”
        他走上研发中心的楼梯,正遇Mr Yong下楼,没说话。他坐在座位上,正看见Mr Yong和昌明站在路上讲话。Mr Yong从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来,王洱走过去。Yong说话好像没底气:“老板叫我再和你谈谈,不要急于辞职。我从马来西亚来,慢慢的,都能好。研发中心和钢铁公司都了解你的能力。”“这家伙六亲不认。”
        圣诞节前王洱递上辞职函。圣诞节之后他收的移民局的信,他的PR被批准了。Mr Yong为王洱办了farewell party (告别聚会)。王洱给Mr Eng打电话告别,Eng叹息伤感,说今后的事情很多,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告诉他。Chua开车送王洱,成为王洱紧密的好朋友。收到若干国内的来信,小娅写了一满篇。展开信,有五个字从中跃出:“你天马行空”。
        坐在飞机上,王洱向下看,浩瀚的南中国海,滔天的巨浪看上去像涟漪的网格。在新加坡待了三年吧,除去一张PR(绿卡),没什么。回北京碰碰运气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说不定。”想着在新加坡和Mr Eng学了不少工商管理的知识,融资和立项什么的,也许用得上。
        接近北京,王洱心跳加快。他被赤道死毒的日头烧烤了三年,差点儿变成烈火金刚,看看窗外,北国风光。他特喜欢雪,见了雪就像捡了钱。他等不及看见大雪,还有过年的鞭炮,一下来了精神。“马上,马上,”王洱想着,飞雪中他手里拿着燕窝站在老父面前,年迈的老父老母,排着队,衰弱地扶着门,脸上的每一道沟痕,都在笑。
        
        九
        刘庆,老吴和我坐黄面的去祥和居。“在新加坡学了不少工商管理的知识,融资和立项什么的,待会也许用得上。”我心里盘算着,还把一些内容调出来温习一下。雪地里车行的慢,我多数时间看着窗外。喜欢雪啊,见了雪就像捡了钱。这回看足了。听着过年的鞭炮,精神来了,活得自在。
        祥和居,听着名字我还当是个老字号,到了跟前原来是家个体餐馆。里面干净宽敞,暖烘烘的,二十来张桌子,坐得七成满。一进门我就得摘眼镜,水汽大。衣袋早在靠窗户的一张方桌那儿坐下,老远挥手招呼三条汉子。桌子上铺着白布,一个涮羊肉火锅摆在中央,热汽腾腾。刘庆背靠窗户坐下,居中,我和老吴各在一侧,衣袋坐在刘庆对面。我看看窗户,玻璃上面满是水,四周结着冰。外面下小雪,天也亮堂。一会儿安徽妹子端上来羊肉、菜、什么的,还给老吴送上素炒饼,砂锅豆腐。衣袋嘱咐过她们,老吴吃素。衣袋拿起筷子和大家说:“来吧,水开半天了。”
        “呆会儿,等等酒,”刘庆点上支烟,“吐吐冷气。怎么着,依黛,寨两天大伙儿忙活泰然的事儿,累吧?”
        “没事儿,厂里厂外不都是干一天。再说年底厂里又没单子,敲三先儿瞎泡时间,还不如外头帮泰然姐忙点儿事儿。泰然姐人多厚道老实。您别担心,大伙儿乐意。”
        刘庆弹弹烟灰:“难得咱们厂这帮兄弟。”
        “别光兄弟呀?”
        “对,还有姐们儿。咱厂小,大家就是一家子,今后你们谁有这事儿,咱都一样办理。”
        “厂长,您可别妨我们,我可不想闹这事儿。”
        安徽妹子端酒上来,是孔府家酒,那酒出了瓶,香味就笼不住。衣袋站起来给大家往杯子里倒酒。“王先生初次见面,二位前辈,您勤苦。”自己端起来,一仰脖儿,干了。我“喝!”的一声。刘庆咧咧嘴:“忘告你,依黛是厂里公关,喝酒有一套。”
        “你们厂真是人才济济,”我端起酒杯。刘庆举起杯子对我说:“咱初次见面,这杯酒一块儿周(干)。交个朋友。我人直,老吴善,依黛灵,总之,都还不错,信得过。希望今后我们能合作,起点儿事儿。来,一齐周。”
        吃喝之间说起厂里融资的事情。我按照思路问问题,在新加坡学的知识用上了,融资报告,一定要按照国外的习惯写。老吴详细地介绍厂里煤气烤箱的生产情况,刘庆讲述资金流动和盈利,今后的发展计划和可行性分析。衣袋简述厂里的人员配制,市场情况销售情况。刘庆说现在要把这事做大,需要资金投入。厂里设备还好,就是规模小,挣个吃喝到是不愁,但大点的单子没能力接。相关的项目也在准备,希望我能帮忙找到资金。我请他们写一份清楚的融资报告,有可行性分析,市场分析,技术创新,产品设计,最好系列化的,3到5年的销售预测,最好有图表说明。总体需要投资多少钱,什么时候到位,钱都怎么用。投资回报预测,比如,第一年亏钱,第二年打平,第三年开始回收。股份的事情先不要谈,很敏感。等有人来了再说。另外,这是外资和你们合作,国家和地区都有什么优惠政策。减什么免什么,怎么减免。工商注册的资料,信息要做好。如何出口,是否可以办理出口资质。人家有什么保证,投资之后怎么监管。挣钱之后如何汇出。三人认真听着,大家就这些问题讨论,基本上文章都做了,还没用串的很好。再有需要了解外国人的心态。他们把各部分串起来写成报告,写好后给我,请我给翻译成英文,然后带回新加坡找资金。刘庆说回去串,再看怎么整合好,突出突出,让人看了信服,产生兴趣。其中相关的产品他还要再开会讨论讨论,尽早确定。说话的功夫酒也没耽误。兹儿喽兹儿喽,下去大半瓶。主要事情完成。
        “还有一件事得请王先生帮忙。”刘庆点上一支烟,“明天送泰外去万安公墓,开个小型追悼会,你忙就不一定去,但希望能给写个悼词。晚上我们来取。怎么样?不管怎么说,程式都走完。”我想想:“这忙应当帮,我没写过悼词,没有把握。不知道怎么写。”
        “怎么着都成,没人给你审定。明儿上午念了好安心过年。换成大小子也这么说。虽说他不起眼,过场咱都有,双方心里踏实。”
        “那我试试吧。”我刚答应,不好,对闻先生的一生不熟悉呀。在这儿又不好说,刚才自己还号称是闻先生的铁哥们儿。因而又补上一句:“只能大概大概写写。”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