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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国海漂来的泡沫(下)

发布: 2017-3-09 18:16 | 作者: 王新华



        “是什么写什么,写什么听什么,也别费劲。”
        “明天我没什么事情,一起去吧。”
        “那就早上九点半来厂里,一起去,带上悼词。”
        “好,全妥了,”刘庆出口气,又周一杯酒,“都不再提这事,来,喝酒。”我刚想到要问问闻先生家和他父亲事,也不好问出口。于是大家又扯到新加坡,询东问西。我告诉他们据新加坡统计,来新加坡旅游的中国人,年年增加,一个小新加坡就来几十万上百万人。讲到北京的变化,对我来说,最明显的是市容的变化,高楼大厦。“有钱是好事,光穷着不行,”刘庆说,“就是人变的忒快,三两年就变彻底了。都一门心思奔钱,六亲不认了。”
        “啊,合着这儿也六亲不认?”我看着刘庆。老吴话少,这会儿他给出解释:“全社会都中了魔咒,娑毗迦罗先梵天咒。抗不住,怎么办?你找谁说楞严神咒?有楞严神咒就能破魔咒。靠什么?老百姓害(还)有哈定力,心魔一起,六亲不认,咋整?”
        小李子进门来一转头就看着这几位,他颠蹦着过来。我连忙起立,招呼他坐下。刘庆看看表还有点时间,叫衣袋搬个椅子大家挤挤。我说吃喝好了,先走,心里想着怎么给闻先生写悼词。刘庆也不留,又嘱咐:“也别费劲,有念的就成。明儿早儿见!”大家站立与我握手做别。
        飞雪见小,街面上人挺多,又恢复了一半生气。孩子们高兴地玩雪,叽叽咂咂。我挤上一辆公共汽车,晃荡回家。庆幸,没多会儿等上个座位。我将头杵在玻璃上,闭目养神。路远着呢。脑袋里乱哄哄的,人物窜来窜去,刘庆、老吴、闻先生妈、还有那帮小青年。
        悼词怎么写?说闻先生和我一样都是猪仔?国际盲流?闻先生以前干过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学?不知道。有什么事迹?不知道。能写什么,在新加坡当劳工,哪儿有可歌可泣的事。给李节打个电话问问他?这得花多少钱。算了。刘庆、老吴他们怎么处理闻先生那两本书呢?也陪闻先生一起进火化炉?以后还让他用这书?应该给他烧两个官印、烧几本儿生意经、多来点钱。汽车晃晃荡荡,我迷迷腾腾,脑袋随着车的颠簸扭动。
        想着魔咒的事。全体人民一起扑钱,六亲不认,是好事还是坏事,想不清楚啊?扑钱好,六亲不认不好。可钱带着魔咒呀,多猛,怎么在心里分得开。当年贱民阶级的女子(古印度四姓中最下者)摩登迦,性感风骚,美若天仙,念动娑毗迦罗先梵天咒。连佛弟子阿难这样有坚深功力人,也被魔咒降伏;他谜了心窍,钻进摩登迦女的内室,如谜如痴,就要行事。危急时刻,佛陀身生无畏大光明,以法身宣说楞严神咒。楞严神咒动地之音将魔咒尽轰;阿难如梦惊觉。这是个故事。如今,你说魔咒是好是坏?迷于其中怎么知道在迷中呢?又靠什么在心里控制它?什么是今天的楞严神咒?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亮。耀眼,多半因为遍地积雪。坐在车里晃荡,窗外太阳晒得挺暖和。远处西山山麓下面,平坦雪原上面,挂着棉花的黑松林后面,杂着荒草的灌木从里面,露出万安公墓的参差石碑。离开北京,这里没有喧闹烦乱,活物都在安静闲怡中。看看麻雀,你说就是这样。它们在雪地里喳喳,观赏景色,享受太阳。篷起身上的毛毛,一个个胖得象小球球,在雪地上勃儿勃儿地印着‘个’字。人少车少,听见几里地外村里老公鸡叫,没事的不来这地方忙活。
        万安公墓门前一块四、五米高的大石碑又竖起来了,上面刻着‘北平万安公墓’,立在石王八的背上。不过上面还留着红卫兵小将乱凿烂砸的窝痕,和老王八一起千古遗世。1000年后,也有一说。李大钊的墓地修整好了,院子里大户显贵的碑又都排齐了,还有新水泥台子。没了阶级,人以钱来分,有钱的在外头野地里冻着,没钱的在骨灰堂楼上楼下糗着。过去非等闲的北平万安公墓现在挤进来万数来个死鬼,都是没钱的,专等着太阳落了好聊天儿。
        刘庆、老吴到这儿就逮不着,在平房里,骨灰堂里忙活,手上捏一叠子纸。几个小青年也挺忙,抬桌子,擦案子,摆镜框,放骨灰盒。我插不上手,站在一边,也没凑过去和闻先生妈,他姐,小黄她们搭话。早上见到闻泰然,看模样是不绚丽。简单和她打个招呼,没多说话。我手里攥着昨天晚上写的悼词,默想着那些词句,行吗?他们听后能满意?本来也不是为谁满意才写。感到有些紧张,毕竟与他们都不太熟悉。小青年布置完了,在骨灰堂外边场子上摆好桌案,一边四个花圈,骨灰盒前放着闻先生一大张黑白相片。大家等着老吴,他去车上拿个铁盆。
        仪式很简单,由刘庆主持。大家站成两排,鞠躬的鞠躬脱帽的脱帽。没放哀乐,早上才知道厂里的收录机有点毛病。气氛肃穆,比昨天还不哀伤,可能是由于快到中午了,阳光雪地的,太晃眼。刘庆上前一步,从嗓子里一串串往外蹦字:“我们今天,送走孩子,送走悲哀,过了新年,又是开春。…闻泰外安息。我们怀念你。”他的大手摆摆,站在闻先生妈的身旁。老吴走上前来在地上的铁盆里烧纸,上面密密麻麻写得都是字。我偷眼看看,好象是佛说阿弥陀经。然后合上眼睛念颂梵音大悲咒。我看到身旁的两个小青年互相挤一下眼,戚戚查查议论老吴。咳,各有各的哀悼形式,信仰自由。闻泰然也悲悲切切地说了些什么,没听清。刘庆又上前一步,车轱轳话又转一遍:大家都费心了,辛苦,衷心谢谢各位,来年快乐。好象他是死者家人。转完之后他冲我摆摆大手,该念悼词了。
        现在轮到我站在前边,面对闻先生。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抬眼看看,远处的西山麓,起伏连绵,是连接天宫的雪梯。近处的黑松林,轻轻摇头,是赶来参会的朋友。我眯起眼,阳光照在闻先生脸上,最后一次和他对视。那笑容真耀眼。低头躲开这笑容,却听见闻先生用细细的声音说:“Bye-bye。”四下里可真安静,只有天空和大地。
        “今天,我们在这里安放亲人、朋友闻泰外先生。
        闻先生1963年元月出生在北京一个普通市民的家庭里。他离开我们的时候刚满三十周岁。这使得我们哀伤。但回想起他活着的最后三年,使得我们还有些许欣慰。在一生中,闻先生没做成什么事,虽然他碰到过机遇。我们不愿意称他为失败者,因为我们谁都没有成功。而他结束在自己追求的道路上。
        在三十年活着的日子里,闻先生没有伟大的理想。他也没有今天张扬的青年,未来的小市民那种凌云壮志。他只打算出卖他的血、他的生命换取母亲安宁的晚年。这是唯一可以由他支配的价值。他有幸碰到许多人所盼望的机会,踏上一条古老的路。在路的另一端,他曾热切地期望能高价出售归他所有的价值。正如同美国地下工厂里众多负债的中国苦劳工,日本高楼阶梯上许多藏脸的背尸人,和这些中国人相仿,闻先生成为了,按他自己的话:‘现代猪仔’。
        外国老板有钱,中国孩子有命。以命换钱,几辈人之前,中国人这样走过。他们或被牟取暴利的中奸所诱,卖了自身,投进破船的仓底;或干脆被打了闷棍,塞入麻包,掷入仓底;或自己凑了盘缠,烙了干饼,钻入仓底。乘着破船,念着神灵,背井离乡,飘洋过海,去寻求、去编织他们未知的梦。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猪仔在漫长的航行中被抛进美丽富饶的南中国海,永远地融合在伟大母亲蔚蓝的怀抱中。那些剩下的,漂过温暖海水的孩子们,有幸舍弃了母亲骨肉般的眷恋,踏上南洋陌生的土地,成为有钱老板的廉价劳工。
        今天,历史惊人地重复了。猪仔还是那些身无分文的中国人。索求的还是同样的梦。不同的是,干饼换成了方便面,破船改成了波音飞机,而如今坐在现代化的冷气办公室里,宽大的写字台后面,那些腰缠万贯的外国大老板,正是近一百年来,那些舍弃母亲的猪仔们的曾子曾孙。当年骨瘦如柴的猪仔们的梦完满了,织成了,干枯的灵魂可以安灭了。因为他们的子孙有钱,发达,成功,趾高气扬,长成了遍身金饰、园头大耳的肥猪。
        南中国海博大的胸襟,温暖的海水,动荡的波涛,永不平静,和时间一起永恒。
        闻先生没有成功。
        今天,我们在这里悼念闻先生,并悼念百年以前英雄的探路人;也悼念从那时开始,为了追求梦幻般绮丽的未来,踏上这条古路,抛尸在父亲的土地之外,所有母亲的孩子们,我们的同路人。
        闻先生,请安息。”
        没用声响。
        我们共同安静地抬起头,破冰的太阳当头悬照,让人睁不开眼。天空中急驶的长云,鼓风张舞,飞行变化,气象万千;如同南中国海自北而来的霞光,灿烂光明。漂来的泡沫被映衬成夺目七彩,千姿百态,在疾风中飞溅自如。连绵雨林、连亘众山、连环诸岛、连天浩海,皆垂首低背,侍立诺鸣;八方大地,皆惊恐震颤,恭迎北方天空中渐渐升起的,伟大辉煌。
        1994 年 1 月 29 日  星期六  16:34:40  Pandan Garden  (新加坡)
        2008 年 7 月 11 日  星期五  12:41--   惠新苑2-402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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