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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珊和我》 與 評論集

发布: 2017-3-02 15:40 | 作者: 卡夫



        一、小說《樹珊和我》 作者:卡夫
        
        1
        看著燦紅的血,緩慢地由手上與腳上湧出,漸漸的匯成了一條小涓流,我的心反而變得十分的平靜。聞風趕來看熱鬧的人是愈來愈多,卻始終與我保持著一段距離,只有闖禍的司機正滿頭大汗的忙著為我止血。驚慌失措的樹珊,除了緊緊地抱住我之外,還不停的在旁邊安慰我。可是,我一點也不恐懼,假若這真是命運的安排,我願意勇敢地接受這毀滅的指示。
        樹珊的眸子裡涵含著閃閃的晶瑩淚珠,仿佛像成熟的果子,隨時都會掉下來。那本已十分粉白的臉孔變得更加的蒼白,兩邊纖細彎長若弧月的柳眉正拼命的往鼻中央擠,薄薄的嘴唇蠕動著,她的手正溫柔的撫摸著我的臉龐。儘管周圍的人聲、車聲已經沸騰起來了,我的心靈卻已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我開始思考過去的一生。 
        有人輕輕地搬動我那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十分虛弱的身體,一種異常燦爛從未見過的光芒不斷在眼前閃爍,我也聽見另外一種微弱的呼喚環繞在耳邊,樹珊柔若無骨底冰冷的手正緊緊地捉住我的手,仿佛是害怕我從此便會離她而去。 
        
        2
        “你的小說裡那股個人主義的色彩太過濃厚了,有時候我實在也分不清究竟你是在說故事呢?還是在敘述著自己的生活經歷。你這篇小說還沒有寫完呢?你打算要如何安排我與你的結局呢?”
        坐在我對面的樹珊終於把這一疊厚厚的草稿看完了。然後,就習慣性連珠炮式的問了一大堆問題。
        “小說的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並不是由我來決定,因為在人之上,有一個萬物的主宰者。或者就叫他作老大哥吧!正默不作聲的注視著每一個人,你明白嗎?”
        “太深奧了!我不懂。”她從手袋裡拿出了口紅與小鏡子,便旁若無人的開始為有點褪色的嘴唇補妝。
        我默默地看著她補妝,呷了一口酒,也不做聲。其實,認識樹珊也快十年了。那時候,我還在端蒙中學念高二,她也在一間私人的教會學校裡念書。經過了十年來幾番人事變遷之後,樹珊與我印象中的她竟然是完全沒有任何的改變。假若真要有的話,也許是變得更加成熟與世故。
        她還是那弱不禁風的模樣,修長的身材隱約地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風韻。從前,我就時常想,假如她肯去做模特兒的話,她一定會很快的紅起來,因為沒有一件衣服披在她這個天生的衣架子身上會是不漂亮與迷人的。稍微有限度的裸露出那瘦削雪白的雙肩,便已足以引人入勝,令人作出許多瘋狂的聯想。
        “你還要酒嗎?”樹珊故意的調侃我,“你還是老樣子,無時無刻都在思想不停。”她用腳尖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腳,我感覺到那是一雙十分柔軟的小腿。
        我點了點頭,她高聲的叫了侍者捧來兩杯白啤酒,接著掏出一根煙,十分熟練地點燃了它。
        什麼時候學會的?”我真難以想像一個會吞雲吞霧女人的模樣。
        人若是太過苦悶,自然就學會抽煙。”
        樹珊的話似乎也很有道理。我詳細地打量著她,她的小唇塗著紫色的唇膏,連眼蓋上塗著的也是紫色的。她那患有深度散光的眼睛,在迷離濛濛之中。仿佛也散發著一種紫色的光芒。為什麼是紫色呢?我不喜歡紫色,難道紫色能代表憂鬱,是這個時代苦悶的象徵。紫色卻把樹珊塑造成一個冷豔的形象。 
        
        3
        我寫這篇小說正是由我在傍晚踏進這間酒廊時開始的。找了個較為偏僻的角落坐下,攤開了稿紙,準備把早已醞釀許久的抽象感覺轉換成具體的文字。
        不久之後,我聽見了背後傳來了陣陣對我曾經是十分熟悉的笑聲。轉過了身,跳入眼簾的是一頭似曾相似的短髮,潔白的後頸下,一大片光滑的背脊正閃閃的發亮,第六感立即告訴了我,這個女人一定就是樹珊。 
        我繼續埋頭努力地寫作,鄰座的笑聲也不斷,間中偶爾也會打亂我的思路,不過我漸漸地已完全溶入自己的文章裡。
        也不知道是隔了多久,再也聽不見鄰座的任何笑聲。我才晃然發掘有一個人已坐在我前面,那略帶靦腆的笑魘,我一看便認出了是她。
        其實,樹珊和我的認識,說起來也極富傳奇,仿如一篇愛情小說。那年,我雖十七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小毛頭。有一次,代表學校參加了校際辯論會,經過一番龍爭虎鬥後,終於僥倖獲得了冠軍。
        大約是過了一個星期,學校的校務處轉來了一張署名小珊的賀卡。尋遍了我的記憶,卻想不起曾經有過這麼一位朋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回了信,後來當然也認識了她。
        那時候,我們也真瘋狂,一個星期往往就通了兩回信,我還常常在信箱旁邊等待那綠色郵差送來的信,想起來也應為自己的這股傻勁喝彩。 
        我家很窮,沒裝電話,我也不大習慣與她在公共電話裡聊天。不過,在信裡,她卻很愛用大老鼠、小黃牛等來親熱的稱呼我,而且她永遠都有寫不完的話題。
        樹珊與我第一次的見面也不是十分順利的,我們一共約會了三次,才算真正見著了面。第一次約會,也是我生平初次的約會女友,我還記得那是在週末下午兩點黃金戲院大門。我來了,她也來了,她說還記得我在小螢光幕上的樣子,所以彼此並沒有約定任何辨認的記號。結果是她與我相對遙望了足足一個小時,然後是她氣得跑回了家,我卻挨了罵。她說忘了戴眼鏡,所以沒有法子認出我,我又是初次上場,完全沒有經驗,心中也怕的恨,始終都提不起勇氣上前問她,才搞出了這個大烏龍。
        第二次,她胃病發作,臨時又不可以來。一直到了第三次,一波三折後,才總算是見著了面。她走在路上,那一身白皙的皮膚已留住了許多路人羡慕的眼光。高挑的身材,再加上因散光而變得朦朧的眸子,高聳細緻的鼻尖以及細薄小巧的嘴唇,直給人一種人見猶憐的感覺。她穿的那一件寬大衣服,晃動之間,時常又無意的露出那飽滿的胸脯,蕩漾著無限春意,幸虧那時我也不大懂事。
        由於口袋裡沒有多少錢,母親每天所能給的零用錢也極有限,我便只好拉著她由黃金戲院散步至伊莉莎白道,這是最便宜的消遣了, 另一方面,自己所能懂得地方也確實不多。一路上,也忘了自己胡扯了些什麼,事後腦袋裡卻是一片空白。或許是過於興奮的緣故吧!最絕的就是後來,我又把她由伊莉莎白道拖回光輝戲院,看了場電影, 片名我還記得好像是“翡翠窩大陰謀”。
        
        4
        讀到這裡,樹珊的小臉上,發出了一種會心的微笑。我很清楚地知道為什麼她會笑?那時候,由於戲院還不能入場,她便堅持要進去樓上的咖啡座聊天,而我又不瞭解咖啡座是什麼東西,很害怕自己會在她面前出醜,所以便千方百計地找了許多連自己也不足以信服的理由來拒絕她。
        “有什麼好笑呢?那時候我真笨!”
        “真的是很笨,我只覺得那時候你老土得很。幸虧我是個很能夠遷就別人的,不然的話,就有的你好受……”
        或許是真的吧!我是很笨。那天以後,我便向她說了一大堆十分自卑的話。
        耶誕節從蘇格蘭回來之後的第二天,我便應召入伍,受訓成為一個正式軍人。刻板又嚴厲的紀律生活,不僅改變了我的思想,也使我暫時忘記了許多急待解決的問題。我一直也沒有與她聯絡,偶爾只有書信上的往來。
        大約是過了一年後,我知道她已和一個比她小兩歲,長的又比她矮的混血兒訂了婚。這個男人先在一個朋友的相簿裡發現了它,然後,便採取了最強烈的攻勢,十八天后,只因為這男人說了一句“我愛你”,她便接受了他的訂婚戒指。
        “如果那時候你也來追求的話,也許我已和你在一起了。因為, 在你之前,就只有男孩子來找我,而你卻是我所主動結識的第一位男孩子。可惜,你不能好好地把握住機會。” 
        樹珊吸了一口煙,噴出了又長又糾纏不清的煙圈,她那黑色眸子忽然也不靈活起來,停滯在我的鏡片裡。
        在我的記憶裡,從來都沒有見過樹珊會如此傷感過。那時候,鈍如木頭的我,怎會懂得去追求她呢?況且她與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那是一個燦爛得令我暈眩、不知如何是好、不能高攀、也不敢仰望的繽紛世界。
        “就算我真的去追求你,你的男朋友這麼多,我又怎麼能比的上他們呢?”樹珊柔軟的手第一次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在一片煙霧濛濛之中,我仿佛看見她那早已濕潤的眼睛,開始彙集成兩行細小晶瑩的淚珠。
        “也許,永遠沒有得到的才會有一種永恆淒美的感情,也才會愈發去珍惜它,懷念它, 也才會永遠不會忘記。來!為我們的過去喝一杯吧。”
        
        5
        樹珊和我交換了酒杯,喝了一大口。在蕩動著的酒液裡,我似乎看見自己那張分裂的臉, 扭曲在過去若隱若現的日子裡。
        “你在想什麼?”樹珊的臉龐湊近我的鼻樑, 一陣濃得化不開的香味直沖入心田。樹珊閉上了眼睛,我接觸到那濕潤的嘴唇,感覺到一種苦澀的味道。
        我只聽見她那急促的呼吸聲,像潮水般一浪急過一浪,最後終於徹底地淹沒了我。樹珊像一隻溫柔的小貓躺在我懷裡,我也忘了她在什麼時候便與我並肩坐在一起。我與她都幹完了這一杯。
        “你與我是不能夠有將來的,今晚之後,或者更準確一點地說,離開這間酒廊之後,我們都會忘記這裡所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我已經下船了很久,現在還浮在大海中急待人救起呢?”她佻皮地說著。
        《船》是我七、八年前寫給她的一篇小說,祝賀她登上了一艘黃金之船。記得那時候, 她還堅決說一定會與船共存亡。不過,對於她的提早下船,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選擇本來就是人類與天俱來的權利,她還這麼年輕,自然要嘗試乘搭各式各樣的船。 
        “可是, 我是一艘破船, 自己也不懂什麼時候就會沉下去, 挨得過這次的大風浪, 卻未必能躲過下一次的大浩劫,我總是在驚濤駭浪中掙扎求生。”                                                                             
        “不過,破船確也會有破船的滋味,只要是盡了自己的一份努力,那要去管船外的風風雨雨呢?況且這也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 
        “或許,你是對的吧!希望總是有的。” 
        
        6
        樹珊第一次笑了,笑得是如此地開心,仿佛是她已經看見了光明的到來。
        喝了太多的酒,我的頭昏昏沉沉地像綁著千斤般的鐵鍊抬不起來,樹珊豔紅的雙頰燙得也像極快要噴發的火山,她扶著我站了起來,在跌跌撞撞之中,我們推開了酒廊的大門,五顏六色的街燈、車燈與霓虹燈集成的千萬把小刀, 沒頭沒腦的便往臉上射了過來,刺得我張不開眼睛。
        迎面吹來的夜風很冷,幾個匆匆而過的行人都把手縮在褲袋裡。為了取暖,樹珊緊緊地靠住我。
        當我極力要整理頭腦裡雜亂無章的思維時,我卻仿佛看見許多人奔向前面離街口不遠處的一輛車子,我與樹珊也加快了腳下的速度。有一個人倒在血泊中,還有一個短髮的女人蹲在旁邊,那裸露的瘦而白若象牙的肩膀,在黑暗中卻是如此的耀眼,我不由自主地喚了聲“樹珊”,她遲疑地把頭轉了過來,她竟然長得如此與樹珊相像,朦朧一片的眸子裡也含著欲掉的晶瑩淚珠,她那無助的眼神是如此地令人為她感到神傷,她的笑容卻是使人不寒而慄,難道我剛才所寫得小說的結局出現了,我不敢看那地上的年輕人,便拖著樹珊急步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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