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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国海漂来的泡沫(上)

发布: 2017-2-23 19:26 | 作者: 王新华



        “甭问她,有什么事儿问我,她们家那点儿事儿我都清楚,比她都清楚,也都是我们哥几个招呼的。今儿她来不了了。来了也不一定能跟你说清楚。去!你们奈(那)边儿敲切!”而后这爷们一五一十地告诉我,闻泰外昨夜才去世。可把他妈和他姐熬弹了。和他爸是老朋友,又是老街坊,打他爸活着那会儿就在长健胡同。唉,哪儿能看着不管。他们厂的哥们儿姐们儿也都如何如何受累了。共转了三个医院,现在闻先生躺在那个那个医院的停尸房里,你怎么怎么走准能找到。闻先生妈和姐现在加起来不到九十公斤,和他一个人的份量差不多。现在家里欠了两千多块钱的帐。闻先生这趟新加坡跑的,他死不死,还给家里落下这么大的窟窿。闻先生明天遗体告别火化,后天安放。现在万安公墓人满为患,地皮起了几倍,几千多块钱一平方米,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倒死人地产,死不死人先买他二百平方米。中国人你说怎么就这么多,狂生狂死。玩的时候采取点儿避孕手法,国家大家负担也轻点。瞧这娘俩多可怜,除去小说写的,现实中他见的最惨的活人,就是这娘俩。全厂上下三十多号人有三分之二去医院照看过闻先生,你说闻先生也不是他们厂的,两年多,容易吗。谁容易?九类人。闻先生不是他们单位的。闻先生原单位的人都是他妈的畜生!奈帮孙子,当初泰外又没糟蹋他们妹子。那么大单位大小事死活不管,还指责闻先生硬是离他们而去。真还不如他们街道小厂。和那帮杂碎能不吵吗?和他们不知吵过多少架。这两年你不在中国,人都变他妈坏透了,钱多了,心黑了…为闻先生的事操心,他就掉了七八斤肉,也是好事,不然可拦不住,奔100公斤去了。闻泰然真是又塌实又老实又实称。就是人长得有那么稍微有点儿惨,你要看习惯了也还成。老大难,厂里大伙的块病。人多么好,大学毕业,学机械的,正经厂里技术骨干。你和闻泰外是好哥们儿,这你都知道。你有女朋友吗?认识什么单身男的吗?这岁数大学毕业的爷们没结婚,我靠,也准玩儿贯了女的。还是找离了的吧…要不死妻的,死妻的也成。二手货二手吧,没办法,没准心疼泰然。既然你和闻家是铁哥们儿,咱们也是铁哥们儿。小姓刘,名庆,是厂长,大小事说了算。生产煤气烤箱。改革开放,厂里技术也还行,大计划是有,资金短缺。要想扩大生产,翻几番,得注入资金…希望王先生给帮忙…千万记着回新加坡给咱小厂拉个外资找个风投…
        刘庆又讲了一通他们产品的市场分析,投资回报,运营和团队,直把我听的拿着电话听筒,左耳朵压别扭了,换右耳朵,又压别扭了,又换回来。哎哟,终于刘庆说:“王先生,长话短说,不担误您工夫。明儿早上十一点咱们停尸房见。”“好,好,咱们十一点停尸房见。”‘迪都..迪都..’我大喘一口气,放下电话,咳,赶紧揉肩膀。听刘庆唠唠叨叨,够累的,倒觉着这人还挺可爱。也感到,不知怎么着,我也成了闻泰外一家的铁哥们儿,也成了他刘庆的哥们儿。 
        第二天一早,天气冷呀。我裹上出国之前的羽绒服,是研究所发的;戴上一顶军用栽绒棉帽,是箱子里翻出来的,提着李节给的那包书,走出门。心里想着四不择: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穷不择妻。真对呀,我找出来什么穿什么,对穿没什么感觉。现代傻冒小青年,屁本事没有,知识技能少的可怜,心虚,穿名牌给自己壮胆。如今是市场经济,人也是商品,在提高自己的价位和竞争力上多花精力,多好。走在雪地上,心里高兴,一扫这几年的压抑和郁闷,胸竟然也挺将起来,行不多远跌翻在地,没警惕塑料底的旧棉鞋打滑,那包书也被扔出老远。还好,高昂的心情只摔下来一半。爬起来蹭到篱笆门边儿,抽出一根棍,不到一人高,拄着走。晃荡着从楼群中钻出来。走过一块旷地,来到一片短松岗。穿过去,才是大路。那里有去医院方向的公交车。走在旷地上要格外小心,碎石头路,溜溜滑,棍要戳到实处。向短松岗走去,没人。大概人们都在家准备过年。
        那短松岗就是一些大土丘,修不成大楼,占一大片地,种些松树和杂树杂木,绿化环境。这就成了个去处,夏天晚上招来情侣,再招蚊子,最后招土混混。先是情侣们幽会所在,互相依偎着,帮忙打开情怀,彼此揉搓着;出了汗水,出了痱子,仰望着深沉的夏夜星空;拍着蚊子,蒯着肿包,谈论着感人的牛郎织女。在浪漫的陶醉中,在莫测的遐想中扔出烟头、饮料空盒、手纸。后来遐想改实干,又扔出避孕套,包着爱情的种子。这就把流氓招来了。这些强人在这儿做了几起重案,听说还出了人命,有鼻子有眼,不知真假。使得‘短松岗’这名字带上几分凶气。此后老有人听见夜深人静的时候,岗子里时不时有女嚎男叫的,让人肉颤发立,但也没发现重大案件。我走在短松岗前,也莫明其妙地停了。此刻的短松岗正被飞雪笼罩着,天空昏暗。风起了,推着雪,扑面而来。我拄着棍子,提着那包书,一步步走进短松岗。想起以前这儿出的凶事,不禁又停下擦擦眼镜,观望一下,没人。连路也没有,除了风雪中摇摆的松树,什么也没有。
        
        冬天的短松岗 王二摄影 5
        小心地转过一个弯,远远地看见一棵小松树,一身白,站立路中,在风中抖着雪。我的眼镜蒙了冰雪,模糊地望望小松树,刚在想这树怎么瘦伶伶有点像谁,那树就晃悠晃悠,走动了。咦,唉?头脑立刻全空了。哎呀,是一个人,脸白的吓人。穿着单衣,走来了。两眼不眨,盯住我,我靠!正是闻先生!他那单衣在风中抖得厉害,雪落在他脖子上、身上也不融化,好像半截手巾堆在脖子上。我刚脱口:“你的脸怎么白的象纸糊...”闻先生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好象抹了一层石灰。凄厉的风钻过松树叉,呜呼呜呼地响,他看着我:“猪仔。”那手停在空中,指向着我,没说“Bye-bye”。什么?猪…我有点不好意思,眼睛向下望望:“你也一样。”从新加坡回来,不少认识的人见了我都说,啊哟~出国回来啦,光宗耀祖,发达了吧。听着真够难受。其实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不就是猪仔,光亮个屁,积压了一心一肺的憋气,这下,让他给点破了。“我走后你们怎么样?”闻先生一说话,我觉着一阵冷气穿过羽绒服,好象光着膀子和他在雪地里相对而立。胸脯冰凉。他的嘴半张着,牙龈发黑,牙齿上结着冰。
        “能怎么样?别人还以为登天了,PR(绿卡)也拿了。其实比你好不了多少。唬得了别人,骗不了你。”
        “拿了PR,混得不错,心就更不能平和。回来吧。”
        我以为闻先生劝我回国:“心是想回来,事是不能回。”
        “费尽移山心力,赢不得几杵簌钟。什么时候明白?”
        他说的是昆明滇池边上大观楼长联,称为“天下第一长联”,是老头孙髯翁写的。我感到胸脯透冷,没功夫答理对联,就对付着说:“瞎试试吧,谁知道以后不会好。”
        “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将来,没有勇气活下去。但你的未来你清楚,什么时候能从猪仔变成主人?”
        呀!这声音就是利刺,正戳在内心最隐蔽,最疼的地方。“…你对。谁球理睬这事情,不关心。”
        “自欺欺人。”
        我觉着他变化太大,不象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闻先生。怎么咄咄逼人,咬着哲理,戳要害。“咳,再说吧。”我把棍夹在腋下,搓着手从闻先生身边绕过去。没回头,从磕的“哒哒”响的牙缝里挤出一句:“Bye-bye”。感到冻的很。
        “海中求财,足踏手舞,方能呼吸。手充福禄,足蹬不止,止则溺毙。心疲力竭,是在须臾,其宝焉得?”这是什么话。我要认准什么事,三言两语是不能被说服的。必须明确地、逻辑地、信服地展示道理,我才接受。特别是,如果我认为对方并无这方面的能力,常常对其所言充耳不闻。对闻先生的话当然无心多听,低头继续走路,没回头。
        “你就是龙,心在天空,也被关押在猪圈里。就是饲之以上好的食料,你的心怎能安?何能安?”
        “…”
        “可怜啊。你天马行空啊!”
        这声音从背后传来,比北风还犀利。国家盛世,才有你的天空。郁闷啊。我冷得哆哆嗦嗦,颠蹦了一段。站住,夹着棍子把羽绒服裹紧,把军帽下面的带子系上,书挂在棍子上,省得抽出手来拿。那雪直往脖子里钻,只好将肩送上去,头缩下来…
        “呜~~呀!”背后一声长啸。
        我定住了。“邪逼。今天是怎么了?”不耐烦,将头甩回去,这头带动身体转过来。
        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老头,并不在小路上。刚才我走过的时候还没有。
        风雪裹面,看不清脸。头戴卷沿宽边帽,上边有几缕烂麻。眼圈黑色,衰发散髯飘舞。身上套着旧青布直襟,两肩膀也压着厚雪,好像公园里的雕塑站在雪中。“这是个什么?”我眯眼抻脖儿刚在奇怪。
        “教头!”那人抱拳道,“大雪飘朔风起,疏林冷落尽凋残。葫芦水酒请避寒。”我低头一看果然棍上挂的是个葫芦,棍上还多了红缨钢矛,是条长枪。打开盖,端起葫芦,竟然一葫芦烫酒。吨吨吨灌了几口,一股热气从丹田直涌上来。喘口气仰起脖子又往下灌。
        “教头!”小老头上前几步,“去路远风云险,雄心欲把星河挽。万里关山何日返。”
        我没答话。此时心头已暖,热力逼上来,面色变红,头上冒出热气。
        “珍重啊!小老儿不能远送。”我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老军放心。风寒暖酒,此情不忘。”那双手冰凉的如同两团雪。我解开帽子,迈步往岗下走去。背后传来老军颤抖的吟唱,那唱腔伤凉断续,和着呜呼呜呼的北风送入我的耳中:“风雪破,屋瓦断,苍天弄险…”我不由回头,蒙蒙淡淡,远远地一棵小松树,一身白,站立路中,瑟瑟抖动。
        我一路下了短松岗,还不住地念叨:“风雪破,屋瓦断,苍天弄险…呀,这不是‘野猪林’里面李少春的唱句吗?接下来就是‘埋乾坤难埋英雄怨’。咦?怪哉。”边琢磨边走,脑子老绕不开刚才的那些情景。心中奇怪。这词儿呀,是啊,词儿,‘埋乾坤难埋英雄怨’。咳,忘了吧。还能怎么着?
        和闻先生、老军告别后,我还接着往前绕。瞎,怎么忘了把书直接交给闻先生。他怎么这么难看。纳闷。其实出现什么情况我不在意,因为长期以来,常会不自觉地进入思想或者冥想状态。这种状态很真实,如历其境,有时分不清我在梦中还是梦在我中。尤其是在中国科学院的那些日子,我常常会进入很深的思想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有明晰的图象,好像我身历其境。在境中有人物场景,物理过程,事件发生图象,并可以操作,这样不对就那样来;可以运行软件,找出bug(错处)所在或者逻辑错误。嗳,闻先生真可怜呀,穿的衣服这么单薄。老军说的为什么让我叹息?我在雪地里向前走,不容易,嗳,只要走出这短松岗,就回到人世。
        
        春天的短松岗,欣欣向荣  王二摄影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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