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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国海漂来的泡沫(上)

发布: 2017-2-23 19:26 | 作者: 王新华



        二
        我躺在床上被一阵山崩地裂的响动惊醒,北京今年的炮是越放越邪。听说明年就不让放了。睁眼看看窗外,惊见天昏地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哈!大雪飞扬,一下来了精神。咱特喜欢雪,见了雪就像捡了钱。再加上刚从新加坡回来,被赤道死毒的日头烧烤了三年,差点儿变成烈火金刚,因而见此好雪不禁大喜望外。抄起眼镜,推开阳台门,单衣而立,站在高楼上四下环视;莽莽苍苍,天地一色。“啊哈!好-大气魄!”止不住高呼一声,将头摆动,胸中一股爽气冲冲而上。手持栏杆,仰面向空,任这飞雪撒落脸上…… 咦?没词儿。只觉着还有半肺的气未能尽舒,憋住不能放。于是又搜索一阵关于雪的大词句,却记起林冲夜奔,不禁扫兴,关门进屋。一边穿衣一边还叨唠:“林冲,雪夜上梁山,埋乾坤难埋英雄怨,嗳,真是...”一时竟然感慨林冲。擦擦眼镜,又油然想起今天要去看闻先生,不觉叹息,情绪没了,那半肺的气也泄得精光。
        我从新加坡回来不到十天,这回是赶着回北京过年看老父老母,松松绷得过于紧的神经,过两天痛快的日子。再琢磨琢磨今后该怎么办。在新加坡差点儿没把人憋死,你说不上什么感觉,温吞温吞,肉肉面面。在那里还窝了一肚子气,虽然自己挺能排遣的,可想想在那真要待的时间长了还真许生毛病。我1990年三月去新加坡,快三年没回来过。在新加坡过了两个年,在高温酷暑下过大热年,感觉哪儿都不对,好象酱油煮西瓜,怪了巴鸡。离开中国这几年,正是改革开放大热闹的时期。中国忽悠悠起来了,成为世界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现在新加坡、台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的华人,加上各种各样的洋鬼子,有点儿钱都往中国跑。这一年,外资公司在中国投的总资金已激增到2000亿美元。外资企业的出口量差不多占中国总出口的30%。但是中国还是穷,国家穷,老百姓穷。在新加坡呆了快三年,我除去一张PR(绿卡),一肚子倒霉晦气窝囊气,也没什么,因而想回北京碰碰运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三十年改成三年以示只争朝夕,也想三年换个地方。临离开新加坡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好朋友李节,他曾和我同屋住过一段时间,也帮过我大忙,问他在北京有什么事没有。李节比我早到新加坡,他和闻先生闻泰外是多年的朋友。李节想想说他没什么事,只是闻先生走的那时候有一本‘新英汉辞典’,一本‘关系数据库Oracle’忘带了。听说他得了直肠癌,“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信儿,不知情况怎么样。你把书带给他,再看望看望他”。我说没问题。过了两天,我订好飞机票就赶去李节住所一趟。李节把两本书交给我,在书封面上粘了张便条纸,上面详细写明闻泰外家的地址,胡同电话号码和他姐闻泰然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没多会儿,我起身告辞。李节送到门口,想了想转身回屋拿出一张五十新元的钞票交给我:“到了北京,代我去看看他,这五十块钱,你看着给他买点儿什么吧。”我满口答应,揣好钱提溜着书跑下楼。其实我和闻泰外闻先生没什么交情,我们也不属于同一个人贩子公司,再说我刚到新加坡没多久闻先生就给送回去了。可我对闻先生的印象却是很深,尤其是对闻先生的‘挥手之间’记忆犹新。
        李节,闻泰外,我,还有和我同屋多年的好友老杨,都是经过人贩子公司到新加坡去的。只是受控于不同的人贩子公司。当时中国还没和新加坡建交。有脑筋机灵的新加坡有人看到高级劳工市场有大利益,就成立人贩子公司,把中国的高档人才引进到新加坡,然后介绍给各个用人公司。由人贩子公司对中国人统一管理,一下飞机,先把你的护照收走。然后很快就送这些中国工程师去各新加坡公司做工。刚去的中国人大多数是软件工程师,一般到新加坡大型的企业做工。同样的高级软件人员,当然中国人更聪明能干,这些企业付给中国人的工资就要比当地的工程师少的多;这些钱还到不了中国人手里,都直接交给人贩子公司,人贩子公司再狠命吃掉一大块,最后落到中国工程师手里没剩多少钱。这些人漂洋过海到了南洋,还是鸟穷人。
        我去过闻泰外宿舍两次,都是同屋李节带去的。李节,北京人,比我矮点,也有180的身高,软件出身,不像我,物理数学出身。他办事像写软件,条理倍儿清。刚来新加坡没多久,星欺六没事,李节说去闻先生那儿坐坐,我也正想到处走走看看,于是欣然相随。李节比我来新加坡早,由他带路。新加坡城市真干净,绿化的特好。公共交通方便,公交车开的那叫快,要在北京开成这样,简直就是疯。可开车的坐车的都很习惯,情绪平稳。仔细观察,原来大街上没有骑自行车的。中国人忒多,没办法。啊,好看,一个三层楼高的树只有7、8片叶子。大点的叶子都差不多有北京平民一居室的地面大小。毛病在于,我想,万一折了一片叶,对树来说,那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新加坡市中区牛车水春节 王二摄影 3
        宿舍里只有闻先生一个人,其两个同屋都出去做家教挣钱了。我第一次见闻先生,觉着他面色惨淡,伶仃瘦小,文静。看上去不过二十出点儿头。谁知他二十七岁了。李节向我摆摆手,对闻先生说:“这是王洱,也是北京的。电话里讲过。”又转向我:“闻先生,闻泰外。”“王先生真高,也挺瘦的。”闻先生算是和我打了招呼。他见了生人有点拘束,不多说话,在厨房里忙。李节告诉我,闻泰外在大学是学自动控制的,研究生作的是软件工程,对低层I/O熟,尤其他的C++、汇编都很利害。只是管他的人贩子比管李节、我的还狠,给钱还要少,不榨到你球干肚瘪不能撒手。李节边说边摇头:“不能够,撒不了手。闻先生他们前三个月和我们一样,每月300块。以后每月550块,比我们还少50块。”我刚来,对这儿的事不了解,李节又告诉他:“咱们和闻先生一样,本身并不直接给人贩子干活,他把咱们介绍给其它用人的公司当软件工程师。每月人贩子从用人的公司领取我们的薪水,用人公司一般给发两千多,人贩子扣除一大块后,只给我们550-600新元(3000人民币)。同样的软件工程师,新加坡人一般要拿4000多块。闻先生情况就是这样,来这儿工作快半年了,他的工资是每月2400新元,过了人贩子的手,实际给他550。”我听得有点吃惊:“我们,靠,原来是这样啊!”李节点点头:“人贩子在中国找到些二狗子,为人贩子搜罗人才。每送一个工程师来新加坡,人贩子就给二狗子500块人民币。”
        闻先生把杯子涮得干干净净,端来三杯茶。三个杯子三种式样。他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看着杯子笑笑:“这儿什么都贵。喝点儿北京茶吧。”喝着茶,大家聊了两个多钟头,无非是牢骚、哀叹、软件硬件加上当地风土人文、文化冲突。除了专业上的事,闻先生说话不多。李节骂老板太黑,要想攒点钱,得一卖二挡。卖血卖命,他说就是晚上、休息日再去打工,再做家教挣钱。挡就是挡住进口的钱,吃的次。比起中国的价钱,这里的东西都贵几十倍。我发感慨,中国人太穷,人太多,你不来他来。闻先生忽然看着我们,平静地说:“我们是现代猪仔。”我和李节都停住了。我对南洋史了解不多,知道“猪仔”是早期那些从中国东南沿海被卖到淡马锡(新加坡的老名)、马来亚一带的穷苦劳工。这些人有的被人贩子化大饼,天花乱坠地忽悠来;有的是和官员对抗,逃跑来;有的是被打了闷棍,装在麻袋里,运了来。到了淡马锡,人贩子在克拉码头把他们卖掉,在各个老板手中做苦工。很久才能赎身等等。新加坡还有电视剧介绍这些苦难中的人。猪仔是最下等的人,是最贱的一群。李节不服气,停在那儿,哎,哎张张嘴。闻先生还是慢慢地说:“现代猪仔,就是。你没有护照,没有身份。中午吃饭也不敢凑到人家的桌前,因为你天天吃的是最次的。我们和人家不平等,他们是自由人,天空是人家的。”李节还是说:“现代猪仔,也是北方的狼。比他们脑子好,能力强。”我觉着自己这么叫自己,有点不太舒服:“那会儿的猪仔活得真根猪狗一样,苦得象牛马一样。我们现在还可以,生活没那么惨。”闻先生说:“那会儿新加坡也没这么富,所以从比例上讲,是一样。理想也一样。就是赚点钱带回去。”来新加坡以后哥几个的生活确实都大大改观了。就说我吧,在北京哪天不喝两瓶啤酒,抽半包烟。在这儿,啤酒五块多一瓶,黑啤七块多。烟四块多一盒,都是新元呀。要想达到北京的生活水平,这点卖血的钱全搭上也不够。有时真馋啤酒,太阳晒得肉皮灼烫,挥手在皮上就能擦着火柴。热浪把汗全摧出来,走上半天,连尿都没有。你丫这再看,啤酒冷的镇手,插在冰块水里,挂着冻水珠,直个劲儿冒白气。围着小摊转悠三圈,直把口袋里头的几块钱攥出忽忽的火苗子,还是没敢张口。一瓶啤酒合人民币几十块,少喝一瓶就能多带几十块回家。哎?!算了,还是想想长征二万五,花一毛钱去厕所灌点儿凉水吧。哥几个从厕所出来,每人挂一大胃的温汤水,歪眉斜眼,全蔫儿了。说实在的,新加坡那儿的东西是应有尽有,肉六块七块,排骨八块,油菜三块五一公斤,吃吧,哥们儿。
        第二次见闻先生,是送他回北京。这点很清楚,资本家连他爹都不想闲养,闻泰外又不是人贩子他爷爷,得了病,当然是送走了之。闻先生当然怕送他回国,这趟出来,当然不容易,他一生的梦刚刚开始编织呀。闻先生来新加坡后不久就便血,原以为每天坐的时间太长,吃的太次痔疮发了。先头他还让他妈从北京寄痔疮栓什么的,不敢去医院。后来便血太多,确实是不能再硬丁了。他太虚弱,动动就是一身虚汗。人贩子陪他去医院,医生检查之后和人贩子交谈一阵子,讲的全是新加坡英语,闻先生也听不大明白可能在讲治疗吧,他也没有多想。但有一点他马上就明白:该回北京了。闻先生心里很难受,打电话给李节,说他妈多半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何艰辛,这下他的愿望也完了。李节到是劝他该为自己想想,早点治病,只要你身体好了,将来还有机会孝敬老人。闻先生觉着李节说的有道理,这时候也只能如此,也就只好安安静静准备回北京。
        星欺六早上,李节和我约好,过去给闻先生收拾东西。他的两个同屋照例一早出门做家教去了。我们进屋,闻先生趴在沙发上没说话,见他嘴角向上微微咧一下,一脸的欠意。我赶紧示意让他安静趴着。李节到厨房看看锅,知道闻先生早上什么也没吃,对他说冰箱里有牛奶,要不先喝点儿。闻先生告诉李节牛奶是那两个同屋的,今天要回家了,他昨天就没买什么“回家什么都有,都便宜”。我说去巴刹(农贸市场)买点儿东西,吃了好走,总不能饿着。闻先生摆摆手:“别麻烦,一会上飞机就有吃的。车快来了,不用了,真的。”他轻轻地合上双眼,整个身体松松地放在沙发上,心也松散了。脸色真白。闻先生订了的士,大约是上午11点到。我们帮他把行李捆起来,箱子装好,嗳,快回家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直到外面的士的喇叭‘的的’的叫,李节从窗口向外看看,和司机打招呼,请他等一下。闻先生才慢慢地睁开眼,从沙发上缓缓地站起来。他没往门口走,扶着墙挪到床边,摸摸他躺过一百多天的空床,向四下看看,屋里显得空荡。两包行李站在屋子中央,要走了。他的嘴唇稍稍抖动,我想上前扶住他。闻先生笑笑,摇摇手。他抬抬右手,告诉我,架子上面的半块香皂和那三个杯子是他的:“用不着了,你们留着用吧。”我答应了一声,和李节把他的行李搬到外面,放进的士后备箱里。李节坐在的士的前座上,送闻先生去樟宜机场。
        我一回头,闻先生已经走出楼门。灿烂的阳光下,他脸色苍白,晃荡着走向的士,一步一步,像踏在棉花上。我没有扶他,帮他拉开车门。闻先生扶着的士车门,转过身来。他的头微微颤抖,一双眼睛飘飘忽忽地望向天空。他望着,一会儿,一口细长的气,轻轻地从嘴角流出来。我走开了,向他招招手,闻先生这才看着我,笑了,眼神依旧飘忽不定。慢慢地,向前伸出纤细的手,淡黄的好象是蜡做的,无力地摆了摆,停在空中。他好不容易才把气提到嗓子眼儿上:“王先生,谢谢你,以后北京见。Bye-bye。”那笑容始终凝结在苍白的脸上,映着赤道的阳光。这是我最后见到活着的闻泰外。
        
        新加坡鱼尾狮 王二摄影 4
        三
        送走闻先生之后,我当然不知道和他这一‘拜’(Bye)就大发了,排队等着轮回去了。到北京好多天,我没顾上理闻泰外的事,他毕竟和我没什么交情。自从下了飞机,我就象雀儿钻天,老龙入海,每天和十几个朋友厮混,滋喽滋喽喝酒,滋润滋润,把一腔子温血烧的滚滚烫;咔叉咔叉扇侃,自在自在,将一肚子晦气放得精精光。约摸过了很多天,我才想到要去给闻先生送书。昨天下午,翻出李节给我的书,照着纸条上面的号码给闻先生家打电话。这电话可真难通,这点可比新加坡差太远了。我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拨这六个号码。最后,总算拨通了。是闻先生他们胡同看公用电话老张接的。
        “哈喽?”
        “什么毛病?”
        “噢,外?请问是长健胡同吗?”
        “你怎么着?”
        “没什么。”
        “那你捣什么乱。”
        “我想请您叫一下四号闻先生听电话。”
        “听不了了。”
        “哎?为什么?”
        “死了二十几年了。”
        “啊?噢,是请四号闻泰外闻先生听电话。”
        “也听不了了。”
        “哎?那为什么?”
        “也死了。”
        “啊?什么?哈喽?哎?外?哈喽?”
        ‘迪都..迪都..’老张把电话挂了。“这人怎么这样!”这下我再想打通这个电话,可就没戏了。我觉着事情不大对劲,不知闻先生究竟出了什么事。立刻给闻先生姐的单位打电话,找她问问。我再拿起书,照着纸条上面的号码拨电话,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打这个电话不一定容易。还好,这个电话七位数,三次就拨通了。这次我长记性了。
        “外?”
        “耀核。”一个爷们儿的声音。
        “对不起,请您找一下闻泰然小姐。”
        “你谁呀?”又听他对旁边的人说:“等等,这儿找闻泰然的。”
        “我叫王洱。”
        “没听说过。”
        “没什么事。我想找闻泰然小姐讲话。”
        “没事找她干嘛,你们什关系?”
        “不认识。”我想干脆这么说,省得他老问。
        “不认识?那是给她新介绍的吧?”
        “什么介绍?没有哇...”
        “是老吴,吴士类介绍的吧?我们泰然人不错,心眼儿好…急什么,呆会儿。”
        我心想这人是什么毛病,谁知道吴士类是哪儿冒出来的。找个人怎么这么费劲。懒得理他,直接了当地问:“闻小姐在不在?”
        “找她什么事?”
        “想问问她弟弟的情况。”
        “死了。”
        ‘迪都..迪都..’电话挂了。我手拿着电话愣住了。半晌,还是忍住,耐着性子再拨。
        “外?”
        “耀核。”还是那个爷们儿的声音。
        “对不起...”
        “哎?不是告儿你了嘛,死了。”
        “我想问详细点儿...”
        “昨儿晚儿死的…该我了,你们几个别偷看”
        “哎,哎...你先别挂...”
        “别老这儿搅和,这儿都忙着呢。”
        “闻泰然到底在不在?”
        “不在。”‘迪都..迪都..’电话挂了。我心里也来气,这哥几个在那儿敲三先儿,今天非让你们敲不痛快。拿起电话又拨。
        “外?”
        “耀核。”还是那个爷们儿的声音。
        “对不起...”
        “我说你是怎么的啦,我这儿不告儿你了嘛,别没完没了!”
        我觉着有点儿塌实,这爷们明白了我不肯甘休,一时挂不了电话。“对不起,我是闻泰外的好朋友,刚从新加坡来。真的找闻小姐有事,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你从新加坡来?切!你们哥几个别抄抄。(吵)”
        “啊。以前和闻先生在一起的,我们是好朋友。”我赶紧把关系扯近点儿。
        “你在新加坡多长时间了?”
        “快三年了,请问闻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那你肯定拿绿卡了。”又听见旁边有人说:“问他换不换美元?”原先的爷们训斥道:“别这儿裹乱!你拿绿卡了吗?”
        我真的有点儿不耐烦了:“拿了。”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问闻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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