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奇想之年

发布: 2017-2-23 17:44 | 作者: 琼·狄迪恩



        我依然会为复活节午餐准备菜单。
        我依然会记得给我的护照延期。
        丧恸则不同。丧恸没有隔阂。丧恸像海浪,像疾病发作,像突然的忧惧,令我们的膝盖孱弱,令我们的双眼盲目,并将抹消掉生活的日常属性。基本上每一位体会过丧恸的人,都会提及“海浪”的症状。埃里克·林德曼曾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主持麻省综合医院的精神病科室,他采访过许多位“椰林夜总会大火”事件的死者家属,并在发表于一九四四年的知名研究成果中,以绝对的特异性定义了这一症状:“躯体不适的感觉像海浪一般袭来,持续二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喉咙发紧,因为透不过气而窒息,总想要叹气,有空腹感,肌肉无力,以及强烈的主观不适,通常被描述为紧张或精神痛苦。”
        喉咙发紧。
        窒息,总想要叹气。
        在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早晨,在死亡已成事实的七八个小时后,当我独自在公寓里醒来,这些海浪开始向我袭来。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在前一夜哭过;事发之时,我进入了某种惊怵的状态,那个时候的我只能想到,肯定还有一些事情是我应该做的。当医护人员在客厅里施救时,确实有一些事情是我应该做的。比如说,我应该取出约翰的病史概述,这样就能把它带去医院。比如说,我应该熄灭炉火,因为马上就要出门了。在医院的时候也有一些事情是我应该做的。比如说,我应该去排队。比如说,我应该想办法安排一张配备遥测设备的病床,如果约翰要转到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他会用得上。
        而当我从医院回来,仍然有一些事情是我应该做的。我没法一一指明这些事情,但确切地知道其中的一件:我首先应该把事情告诉约翰的兄长尼克。当时天色已经太晚,不方便再给他们住在科德角的长兄迪克(他健康状况不佳,很早就上床休息,我不想用噩耗吵醒他)打电话,但我应该告诉尼克。我完全没有去想该怎么跟他说。我只是坐在床上,拿起话筒,拨了他在康涅狄格的家里的电话。他接起电话。我告诉了他。放下话筒后,我又拿起了它,如今我只能将当时这种行为形容为拨打电话和说出话语的一种新的神经模式。我还不能告诉金塔纳(我们在几个小时前刚探望过她,她现在依然在贝斯以色列北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昏迷不醒),但我可以告诉她新婚五个月的丈夫杰里,也可以告诉我的兄长吉姆,他应该待在位于佩布尔比奇的家中。杰里说他要过来看看我。我说没有必要,我不会有事的。吉姆说他马上去订机票。我说没必要想着马上飞过来,我们可以明早再谈。当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正在思考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电话来自约翰和我的经纪人琳恩·内斯比特,我想她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就是我们俩的朋友了。当时我不清楚她是怎么获知的,不过她还是得到了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尼克和她在那几分钟里先后和一位共同的朋友通过电话),而她现在正坐在直奔我们公寓的出租车里给我打电话。从某种层面来说,我得到了宽慰(琳恩办事非常妥帖,会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但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我却不知所措:此时此刻,我该如何应对他人的陪伴?我们会做什么,会不会干坐在客厅里,任由注射器、心电电极和血迹残留在地板上,我该不该重新点燃炉火,我们会不会喝点什么,她吃过饭没有?
        我吃过饭没有?
        那个自问吃过饭没有的瞬间,第一次预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发现,只要想到食物,我就会呕吐。
        琳恩到了。
        我们坐在客厅里远离注射器、心电电极和血迹的地方。
        我记得和琳恩交谈的时候,我在思考那摊血迹必定是由摔倒导致的(而我没法将这些想法告诉她):他脸朝前倒下,我在急救室里看到了他断裂的牙齿,那颗牙齿可能划伤了他的口腔。
        琳恩拿起话筒,说她要给克里斯托弗打电话。
        我又一次不知所措:跟我关系最好的克里斯托弗是克里斯托弗·迪基⑧,可他当时不是在巴黎就是在迪拜,而且不管他身在何处,琳恩都应该叫他克里斯,而不是克里斯托弗。我发现自己的思绪又飘向了尸检。就在我坐在家里的这个时间段,它可能正在进行。然后我意识到琳恩提及的克里斯托弗,应该是克里斯托弗·莱曼-豪普特,他是《纽约时报》的首席讣告写手。我记得自己感到震惊。我想说还不是时候,可嘴巴却很干涩。我能够应对“尸检”,却还没有想过“讣告”的问题。“讣告”跟“尸检”不同,“尸检”只是约翰、医院和我之间的事情,“讣告”却意味着一切都已然发生。我发现自己在思索这一切是否也发生在洛杉矶,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失去了逻辑。我试图回想他死亡的时间,计算洛杉矶是不是已经过了这个时间。(还有时间回到过去吗?在太平洋时区会不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我记得自己当时被一种迫切的需求抓住了,不想让《洛杉矶时报》的任何人通过阅读《纽约时报》才获知发生的一切。我给我们在《洛杉矶时报》最亲密的朋友蒂姆·卢顿打了电话。几乎不记得我和琳恩还做了其他什么事情,只记得她说要留下来过夜,不过我说不用,我一个人会好好的。
        而我一个人确实好好的。
        但只持续到次日清晨。当半睡半醒时,我想着为什么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出现了。当我和约翰吵了架,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便会有同样的沉重感。我们吵架了吗?都吵了些什么,怎么开始的,要是我想不起是怎么开始的,那我们该怎么解决矛盾呢?
        然后我想起来了。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这将是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方式。
        我醒来,感受到黑暗的荒野,不见天日。
        在约翰的弟弟自杀身亡后,约翰从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的几首诗中摘出几个句子,拼成了这首即兴的祷文,上文是其中的一句。
         
        噢,心灵,心灵中的山峦;满是悬崖峭壁,
        壁立千仞、令人胆颤、幽深莫测。
        希望未曾亲历的人,能将它藐视。
        我醒来,感受到黑暗的荒野,不见天日。
        而我希望能够去到
        暴风雨不能侵袭的地方。
         
        我坚持要在第一夜独处,在当时看来似乎出自一种原始的本能,然而现在的我明白,它背后的原因其实复杂得多。我当然清楚约翰已经死了。我当然已经把确定的消息传达给他的兄长、我的兄长,还有金塔纳的丈夫。《纽约时报》知道。《洛杉矶时报》知道。但我自己却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将它当作最终的消息接受下来:在某个层面,我相信发生的一切仍然可以逆转。那便是我需要独处的原因。
        在第一夜之后的几星期里,我始终都有人陪伴(吉姆和他的妻子格洛丽亚会在第二天从加利福尼亚坐飞机赶来,尼克会回到城里,托尼和他的妻子罗斯玛丽会从康涅狄格南下,何塞取消了拉斯维加斯的行程,我们的助手莎伦会中断滑雪的消遣提前回来,屋子里永远都会有人),然而我需要在第一夜独处。
        我需要独处,这样他就能够回来。
        我的奇想之年便从这一刻开始。
        
        —— 完 ——
        
        译注:
        ①:纽约长老会医院是哥伦比亚大学和康奈尔大学的附属医院,前身为纽约医院和长老会医院,合并后分别叫做纽约长老会医院哥伦比亚分院(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和纽约长老会医院康奈尔分院(康奈尔长老会医院)
        ②:取自《圣经·路加福音》(6:41):“为什么看得见你弟兄眼中的木屑,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此处指不同情景下的时间体验有很大差距。
        ③:琼·狄迪恩和约翰·格雷戈里·邓恩是这部电影的编剧。
        ④:出自莎士比亚的剧作《暴风雨》。
        ⑤:美国电视的一种节目形式,由节目制作公司将节目贩卖给电视台,多书用于日间播放。
        ⑥:该片获得了第十五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女主角米尼佛夫人兼具智慧和勇气
        ⑦:美国服装设计师,两次荣获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
        ⑧:《野兽日报》驻巴黎的世界新闻编辑。
        
        

33/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