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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悍而雄壮的圣·布考斯基

发布: 2017-2-09 16:49 | 作者: 朱白



    一个人总不能每天都枕在那些凌空蹈虚或者虚无缥缈的文字中,这些空虚的枕头是由“输出很贱价值观”的郭敬明、刻意回避当代生活的大多数中国作家炮制的,我们不能整天被这些欺骗,总要时不时读些货真价实的玩意儿,比如布考斯基。

  查尔斯·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一个死了十五六年的美国男人,可以用醉汉、邋遢分子、无聊的人、虐待妇女的莽汉、喜欢淫乱醉酒吸毒的准犯罪分子等等这些不堪的词汇来形容,但最重要的是,他是这个地球上最酷的小说家和诗人。

  如果没有后面的头衔,他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布考斯基一如他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形象一样,从来没有一份高尚或者优雅的职业、身份和生活方式。用加拿大歌手、作家罗纳德·科恩一部小说的名字来形容就是:《美丽的失败者》(Beautiful Losers,译林曾经出过一个译本,名为《大大方方的输家》,语境感觉差远了)。布考斯基一生困顿,童年时被同龄人冷落、被骂白痴;十几岁时被父亲毒打、虐待,开始酗酒;二十岁开始流浪,投稿被拒绝;三十五岁那年胃溃疡大出血,差点死在公共医院里;还从事过洗碗工、卡车司机、加油站临时工、快餐店伙计等等工作,最后总算在美国联邦邮政局找到一份长期差事……在网上搜索“布考斯基”,可以看到一部《布考斯基:生来如此》的纪录片,尽管没有中文字幕,但是从画面中也能大概看出来主人公那凌乱不堪的生活,这生活与他小说和诗歌呈现出来的气味完全一致,有点不堪,毕竟真实。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对于布考斯基这样伟大的作家来说,这辈子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写出击中读者心脏的句子。布考斯基不是生前默默无闻死后重被挖掘型的失败者,他的生活自有一种彻底沦落的萧条和不堪,他终生徘徊在现代优雅生活之外,这种局面又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身在其中,充满不可选择和主动迎接的态度。

  我再三称这个“伟大”的作家是一个“失败者”,因为直到此时大部分中国文学爱好者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被某些故作清高的人有意回避了。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故作清高的人相当不少,以至于布考斯基即便在美国的学术界和知识界也没有被完全承认——即便他在五十岁时来运转,书在欧洲大卖,并获得了当时欧洲学术圈的承认,认为这是“美国当代最伟大的写实作家之一”。 “之一”显然不够精准形容布考斯基,正确的说法只需在名字前加一个“圣”,像某种行规那样:圣·布考斯基,是的,他是文学世界的国王。

  几年前零星听到布考斯基这个名字,是从伊沙那里,“中国的金斯堡”看到美国地下诗歌无冕之王布考斯基的作品爱不释手,然后翻译并寻求出版,结果自然无疾而终(当年楚尘也曾经想出版这本诗集,并由赵志明负责编辑完毕,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至今尚未出版)。但是伊沙那次的集中翻译,让布考斯基这个名字在国内诗人和诗歌读者中流传起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家知道了美国有这么一个硬汉,他不是什么海明威的接班人,也不是什么垮掉派或者后垮掉派,他不是任何人,他很牛逼。不过说实话,不知道是翻译原因,还是选取原因,我对那时的布考斯基竟然没留下任何印象,仅限于知道名字而已。直到看到被伊沙引为诟病的台湾人翻译的布考斯基,我才真正爱上了这家伙。

  在台湾,布考斯基的作品一共出过四本繁体中文版:《镇上最美丽的女人》、《进去·出来·结束》、《常态的疯狂》、《布考斯基煮了七十年的一锅东西》,均由台湾圆神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巫土翻译。其中《进去·出来·结束》已经绝版,变成一个传说。如果你再用心并且执迷,还可以在网上搜索到布考斯基的一部电子版诗集,是由网友整理的伊沙和刘耀中很早翻译的部分诗歌。据说曾经出版过曹寇、乌青等人作品的民间出版机构“坏蛋出版”也要出一本布考斯基的诗集,“主谋”正是当年编辑了伊沙翻译的那个赵志明。不过这样一本诗集,究竟何时才能以真实面目示人,自然又是一桩未知事件。

  目前能看到的中文版的布考斯基,基本就是以上说到的几种。尚没有一部以简体字版问世的布考斯基,是件遗憾的事:布考斯基的“低俗”让很多人不齿,大量的“限制级”语言给出版造成了障碍。在雷蒙德·卡佛已经成为流行、其小说接二连三出版的时候(某种程度上,卡佛可以称作温和版的布考斯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到中文简体字版的布氏传奇吧。

  《布考斯基煮了七十年的一锅东西》是一本诗文集,包括了小说和诗歌,用译者巫土的话说,这是一本最好的入门级读物,也就是说如果你没读过布考斯基,或许应该从这一部开始。这样说的原因是,《进去·出来·结束》、《常态的疯狂》太凶猛了,那是一种极致到无法形容的地步,是布考斯基对底层生活毫不留情地展现,布考斯基做人最为癫狂和痴情的时候。正是这种近似癫狂、阳刚和不计后果的写作,让布考斯基主动地“自绝于人民”。这种决绝并非简单的姿态,而是精神与内容的统一,他只有用这样犀利而雄壮的语言和疯狂的现实故事,来构成完美无缺的极端叙事,不含半点杂质,更没有让步或者妥协的元素,只需按照自己脑袋中的疯狂图形勾画笔下人物即可。可以想象一下,又一个午夜,一个醉汉踉跄地从酒吧里出来,满嘴酒气打开家门,坐在写字台前一阵恍惚,最后将头埋在打字机前,噼里啪啦——你知道,关于疯狂生活的故事就这么诞生了。

  上面的画面不仅仅是想象,也是以布考斯基小说改编的几部电影中最常见的场景。《冷月亮》(Cold Moon,帕特里克·伯利奇执导,2001)、《勤杂多面手》(Factotum,本特·哈默执导,2005)都是根据布考斯基小说改编的电影,前者气氛更浓烈和极端一些,后者相对讨好并由大明星马特·狄龙主演,更容易让不明真相的人接受。布考斯基的小说大多描写的是他真实的个人境遇,所以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自然也可以他的传记来旁观:里面的主人公都是作家,不得志,但绝非郁郁寡欢,当酒精和女人恰到好处的时候,他们都很高兴,甚至会庆幸,生活给予的太多了。《勤杂多面手》里那个靠打零工过活的作家,在屡遭出版社和杂志社退稿的时候,有一句画外音让人印象深刻,他是这么说的:每当自己不够自信、怀疑自己是否写得足够好的时候,他就会看看杂志上其他人写的小说,然后就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相对来讲,同样改编自布考斯基小说的《杯酒人生》(Sideways,亚历山大·佩恩执导,2004)则更加受欢迎,因为里面的“酒兴”达到了某种浪漫的程度,已经不再是小说和诗歌里能够见到的布考斯基了,尽管影片本身很迷人。可以解释的是,那时的布考斯基已经不是无法度日的饥饿状态,优越谈不上,但至少可以跟出版商谈价钱了。这种生活状态的改变从《常态的疯狂》小说集中同样能看到:邋遢的布考斯基如何在大学里醉醺醺地做讲座,如何面对要求签名的粉丝,如何在各色人等面前发他的小牢骚等等——此时的布考斯基已然著名起来,他所抱怨的话题也随之改变了。

  陈升在评价布考斯基时曾经说:“这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心灵可以被改造的,一种是无法改造的。”(《镇上最美丽的女人》序言,大家都知道陈升曾经唱过一首《布考斯基协奏曲》,显然“夜里找我去鬼混”的布考斯基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这位歌手)布考斯基很显然是属于那种自己无法改造的,但却足以影响别人心灵的伟大而雄壮的作家。在《用.45来付房租》里,布考斯基虚构了一个抢劫犯的父亲,他一面对自己的女儿施加无与伦比的父爱,一面用最恶劣的语言攻击自己的老婆:“嘿,不错嘛!小老婆,你这个贱货……你什么都不是……”更恶劣和残酷的这里不便引用,总之请竭尽所能,想象一下这个世界上最粗鲁的语言吧,布考斯基说出来了,而且恰到好处,那就是生活的原貌。慈祥的父亲要去打劫,对进监狱这事早就看成理所应得的回报,他说:“我这一行总是要坐一些牢,没什么,就是这样。我坐过一些牢,我比其他人都要幸运。”绝望透顶的穷人,无以复加的理由,让这个父亲成了时代最弱的那根神经——他无故地出生,然后被遗弃,成了为社会带来灾难的罪人,可是,他身上的苦难与罪又是谁赐予的呢?上帝能解释吗?政治能解释吗?那些权威、聪明的人可以解释吗?布考斯基写出了生活本身。

  可以想象,布考斯基是那种几乎不用花什么心思地去创作的作家,他的诗来源于生活,生活的平凡庸俗和楚楚动人,都在不动声色的句子里;他的小说,同样大多来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主人公无非就是酒鬼、倒霉蛋、离婚的老男人、不得志的体力劳动者、打骂女人又被女人遗弃的双重人,这些无疑都是社会底层的代言人,他们自作自受,罪与罚、可恨可怜并存。

  布考斯基小说中流露出的对女人的态度也常常为人诟病,道貌岸然的君子会说他所做的一切都在诋毁妇女,但我的理解是布考斯基爱女人,就像爱酒精一样。他写过一首名为《蓝月亮,噢,风吹月……亮,我是多么崇拜你!》的诗,准确地写出了爱情的某个侧面。在接受好莱坞明星西恩·潘(这家伙是布考斯基的超级粉丝)采访的时候,他说:“女人很难对付,她们总认为自己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这是她们的症结。”瞧,他只是在某些时候说出了真相,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自我欺骗以求蒙混过关而已。

  布考斯基是 “伟大的失败者”,这是一个让如今的大多数中国作家不耻的称呼,所有人要的是向上、成功、不计代价地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没有人愿意成为世界的尾端、社会的底层,即便一辈子注定要默默无闻,也要摆出一种动人的向上姿态,借以告诫自己的灵魂——“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谁也没有权利指责这样的主流价值观,我的意思是,社会能否多元,给那些失败者留下呼吸的空间,他们拥有同样长度的一生。

  布考斯基,有必要在此强调一下,他也叫“圣·布考斯基”。他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你的一辈子跟这个人都没有关系,但他书写的是最真实和最伟大的文字,记录的是那些必将被后人铭记的人类生活。作为中国读者,不管你的情趣、喜好和审美停留在哪个点上,不管你能不能喜欢布考斯基式的文字,一个人总不能每天都枕在那些凌空蹈虚或者虚无缥缈的文字中,这些空虚的枕头是由“输出很贱价值观”的郭敬明、刻意回避当代生活的大多数中国作家炮制的,我们不能整天被这些欺骗,总要时不时读些货真价实的玩意儿,比如布考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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