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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妹孟加拉 (下)

发布: 2017-1-26 19:42 | 作者: 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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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树第一次见到玉叶,是在前年初秋。他那阵子在赶一个能源部的年度报告,每天总是很晚才回家。听到在壮乡插队时老房东的儿子博林的电话留言,已是周五的深夜。博林说,他过来看在伯克利上学的小女玉叶,马上就要回国,今天跟在纽约的老树当年插友老猫联系上,才知道老树也在伯克利。这这么多年没见,非常想念。他留了手机号码,希望老树给个地址,他好带小女登门拜访,或请老树周末到旧金山城里酒店碰个头。
        接到博林短信,老树很是惊喜。他九十年代初从普林斯顿拿到博士学位后,从新墨西哥州的拉斯阿莫斯国家实验室、瑞士、法国国家实验室一圈转下来,做完博士后,成了伯克利后山上劳伦斯国家实验室的高能物理学家。
        当年从插队的桂西大山区南丹乡下直接考上中科大读研究生后,老树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广西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当保健医生的玛佳。玛佳的父亲时任广西军区副政委。父母都是胶东半岛人的玛佳生得高挑白净,是广州第一军医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老树喜欢她那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劲儿,从不会在婆婆妈妈的细节上纠缠。没想到,玛佳到了九十年代初带着年幼的儿子泉泉来美国陪读时,那仙气还在口里含着咽不下。人家陪读的太太不是打工就在学英文准备上学,玛佳却三天两头说自己在美国住不惯。她对自己在国内拥有的一切相当满意,要将它一划清空,来美国从ABC捡起,再奋斗,一没信心二没体力不说,还觉得不划算。唠唠叨叨过了大半年,就闹着回国继续当她的高干保健大夫去了。那时老树正为博士论文赶做实验,忙得半夜也得去实验室打个转看结果、调设置,玛佳就将泉泉也带走了,之后无论老树怎么动员也不肯再来。
        两人的事这么一搁,只得以离婚告终。玛佳带着泉泉在军区大院的小楼里陪着父母老去,却也跟老树一样,没有再婚。泉泉小时候每年暑假都来美上夏令营,前后跟老树生活几周,总是还没热乎起来就又回去了。泉泉在中国读完医科大本科,申请到霍普金斯大学读博,现在马里兰的国家健康研究院工作。父子间总是客气多过亲密。老树虽不愿接受,也同意玛佳说的,自己确实没做过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老树如今住在伯克利半山上一座百年老屋里。四周是树龄比房龄更长的老红杉,让他有出世之感。他通常望着海湾的晚霞,在堆满书报的长台上吃着由冷冻半成品做出的晚饭,看看书报,上网浏览一圈,然后睡去,业余几乎从不社交。他喜欢这种跟年青时代山乡生活接近的日常状态。他在前些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后,身体明显差多了,自我感觉是走在街上时跟中国城里的广东乡下老阿伯已没啥大区别,就更不愿出远门。父母去世后,他没再回过广西。之前只听偶有联系的当年插友老猫讲,老房东的独子博林,如今在南丹开矿发得一塌糊涂,乡里乡亲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博林和韦家了。又说博林在矿上安置了四乡八里好多家乡人,乡里都很夸他仗义有担当。这回忽然听闻博林到了旧金山,老树手指一扳,算来已有三十多年未见,马上回复,与博林约好周末到城里一见。
        老树在周末里坐捷运进城,寻到博林入住的市中心皇宫酒店。按短信的指点,刚转进旧金山地标之一、拥有阔大阳光穹顶的花园阁餐厅时,就听得博林“老哥!老哥!”地叫着迎上来。老树握着博林厚厚暖暖的手,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光着脚丫,裤管一高一底的壮家小娃崽,如今出落得圆头圆脑,欢喜佛似的。两道小时疏淡的眉毛变得浓而短,脸色红润,连老树这样的书呆子,都能看出他一身上下挺刮刮的衣衫高档精良。博林拉着老树的手摇着说,老哥你真是青春永驻,一点都没变!这明显的恭维让老树尴尬地笑了笑,一下看到眼博林眼里亮亮的光,有几分小时趴在自己膝上学字的样子,心下生出感动,侧身拥抱了博林。
        老树随博林走向中央水晶大吊灯下的圆台,没想到那儿已团团坐了一圈人。博林介绍说是他的生意伙伴,从广东、云南等地组团过来打高尔夫,在旧金山撞上,明天就要走了,只好一起聚聚。老树正跟着寒暄,忽然看到人群后有个细瘦的女孩,表情畏缩地偷偷打量他。博林冲那女孩招手:玉叶,快点过来,过来。女孩动作有点慢,博林就去拉她,说,这就是我总跟你讲的老树伯,你的偶像啊,留美博士,大科学家!老树没想到博林如今好话开口就来,只轻轻咧了咧嘴。
        小女玉叶——,博林揽过女孩,转身向老树说。老树记得早年玛佳给她看过博林长女金枝的照片,跟这玉叶不太像。圆头圆脑的金枝那时犯有严重哮喘,由博林夫妇带到南宁,找玛佳请专家看过病。
        玉叶简直只有博林三分之一的身宽,非常瘦。窄小的脸有些苍白,带点雀斑。她的眼睛不大,这点像母亲。大热天里,玉叶穿一件月白的麻布背心,细细的胳膊黝黑而修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面料的短裤,黄麻色的马尾高高翘着,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跟富丽堂煌的四周完全不搭调。老树高兴地向玉叶打招呼,恭喜她考上伯克利,说那可是很不容易啊。博林听了开心地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玉叶耸耸肩,脸上的表情有点怪,说不上是发窘还是害羞,目光躲闪。博林推了她一下,她才轻声道谢。老树又问打算学什么专业?玉叶轻声说,报的是生物。老树点头,说,学生物很好啊。
        一圈人在博林的招呼下落座。老树左边是博林,右边是玉叶。博林张罗着点了酒菜,一桌人就开始聊高尔夫,只有老树和玉叶插不上话。玉叶看上去恹恹的,也不玩手机。老树忽然转头,就会发现她在偷偷打量自己。两人的目光一交集,她又立刻缩回去,像只蜗牛。她只扒点沙拉,吃得很少。老树问起来,博林忽然转头大声说:人家爱动物,吃素。我们都讲她上辈子是尼姑,这辈子降临我们家当福星啦,说着大笑起来,表情自得。玉叶的脸冷下来,盯了博林一眼。老树赶忙岔开话题,问她是否习惯大学新生生活,玉叶慢声说,从小就这样过来的,习惯了。老树一愣,又问之前在哪里读的高中,玉叶回说在达拉斯。没等老树回话,她将左手伸过来。老树定睛一看,只见她食指上戴的银戒指是条盘着的蟒蛇造型。
        伤心达拉斯,唉!这是我的蟒蛇贝贝,就是在达拉斯给他们搞死的,玉叶没头没脑地说。老树一惊,问你住校怎么能养蟒蛇?玉叶撇撇嘴,说,之前是有住家的。老树没反应过来,就听玉叶问:你好像也很怕蟒蛇?老树在走神,玉叶轻轻一笑,有些羞涩地说,你们都搞错了,蟒蛇其实比人好多了。我带贝贝去学校给同学和老师看,大家都很喜欢她的。说到这儿,她将手里的银戒子转着,轻轻叹口气,闭了一下眼睛,表情有些痛苦。博林的一个生意伙伴这时说到说刚在加州著名的卵石滩球场打出了一杆进洞,大家“哗”地哄笑起来,又咋呼着下一程到夏威夷的毛伊岛PK。玉叶皱起眉,瞟了那些人一眼,忽然冒出一句:贝贝是住家给搞死的。所以人才是最坏的。老树心下吃惊,没答她的话。
        一顿午饭吃到下午两点多才完,轰隆隆一行人出来。博林对老树说,真不好意思,都没跟老哥说上几句话,能不能一起喝杯咖啡?老树点头。两人随着那些说笑笑的人,走到大堂道别。博林跟那些人约好第二天飞夏威夷,转头打发玉叶回房歇息。玉叶有点不情愿,博林便推她,说自己跟老伯那么多年没见了,要好好说点话。玉叶脸色一黯,只得向老树道别。老树笑着说,我们伯克利见!就看她随在博林的生意伙伴们后面离开,像一只被轰隆隆的马队拖上的没吃饱的白鹭。
        博林和老树换到酒店的咖啡座里。下午时分,咖啡座里非常安静。两人喝着咖啡,说起这些年来各自生活的种种,最后说到了玉叶。博林重重地叹口气,说,她学习倒一直蛮好的,这点没让我们费过心,比她两个弟强多了。那对活宝,从小学一年级起就要请家教补习,还总是跟不上。她姐金枝身体不好,读了个财会中专,现在矿上帮忙,倒很顶用。四个崽女中,玉叶是最会读书的。但她特别怪,很夹生,不晓得怎么搞的。一个小妹崽,弄得像那种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怪头八脑的,成了我和阿凤的心病。特别是前两年,在达拉斯住家里弄了条小蟒蛇。哦,她刚才讲到了——老树有点迟疑地说。博林摇头,说:唉,那家美国人也是怪,不仅同意她养,还帮她养,家里反正六个小孩,巴不得找多点事给他们忙。我去看过,那蛇就在她屋里爬来爬去,想起就吓人,我和她娘都很担心这是什么毛病啊。要讲她从小就爱看《动物世界》,说是爱动物嘛,你让她养个猫、狗的,她就没兴趣。好在那蟒蛇没长多大就死了,真是死得好!要不停地买活物喂的,你说恶心不?她跟住家闹,说是人家弄死的。好在她没成年,家长可以作主,赶紧让中介帮她转学到寄宿学校,看她还养什么!她这才没了脾气,最后总算还考上了伯克利。博林说到这儿,挠着脑袋重重地呼气。老树给他添咖啡,劝他别生气。博林点头,接着又数落起来。
        博林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不久,前面几个姐姐相继出嫁,家里托人作媒,迎娶了后山弄里的壮家妹子阿凤。阿凤是干活的好手,田里做完,养猪喂鸡挑水做饭,完全闲不住,转年就怀孕生产了。让博林家老人失望的是,第一胎生下的是女儿金枝。金枝才断奶不久,阿凤又怀上了第二胎,没想到在田梗上摔了一跤,肚里的娃崽就流掉了。这一流产不打紧,阿凤的肚皮一歇好几年没动静,直到金枝快五岁时,才又生下二女儿玉叶。
        博林和阿凤决计接着生。他们将多病的金枝和幼小的玉叶丢在乡里跟老人,夫妻俩躲到十八弄外的一个小镇上,一边开个米粉店,一边准备怀孕生儿子。米粉店惨淡经营了两年,阿凤的肚子也没动静。这时,博林的母亲身体开始不行,他们只得回乡将玉叶接来带在身边。就在那时,南丹大山里发现了好些锡矿资源,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粉店生意火爆起来不说,在邻县国营大矿上当技术员的表哥也辞了职,拉博林一起去开矿。表哥有门路办到开采证,需要博林在资金上支援。博林跟着表哥折腾,几年下来,锡矿的规模就出来了。博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成了实业家。真是想不到啊,玉叶一来,我们就转运了——说到这里,博林强调着。老树一笑,说,你那是赶上了中国入WTO后经济起飞的好时机,原材料需求高涨啊。博林一愣,表情有些茫然,随即摆摆手,说,就是因为玉叶,这点我很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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