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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与药功

发布: 2017-1-26 17:59 | 作者: 曾晨辉



        司徒慧敏是我年轻时的恋人。
        那时,我家在城西,她家在城东。每次约会,我们要穿过好多巷子,还有一些荒芜的老宅,才能见面。她住的地方已经败落,但烟火依旧。我必须经过一口井,爬几十级青石铺就的陡坡,走过一条黑黑的巷子,再是一片野草地,才能见到她。都是我去她家。她不来我家。我母亲瞧不起她。我母亲这一点我恨了她好多年。母亲本来是农民出身,但参加工作早,进了城,又因为我父亲的身份,竟看不起小市民。母亲说她热爱农民,但厌恶小市民。司徒慧敏的父母都是市民。我天生喜欢她住的这种环境,散漫,无人拘束。我特别爱在黑黑的巷子里亲她。与我第一个接吻的女人,就是她。她的吻让我刻骨铭心。后来,我和老婆之间几乎没有了这种味道。没办法,就像一道绝美的菜,我已经多次品尝过了。应该说,司徒慧敏和我我接触是没有野心的。为什么我在此用野心这个词,因为我母亲总是神经质地说她有野心。我顶撞过母亲,您别自以为是,人家和我好,是我追她,她根本就不稀罕我们家的地位。母亲说,我要她稀罕?稀罕的人多着呢。我说,你以为你儿子是谁,你儿子是个傻包,能配上她,是福气。我把母亲气哭了。她骂我天生是没有出息的。这句话倒蛮灵验,事实证明,我没出息。
        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抱负的人,司徒慧敏能有什么野心?我母亲太可笑了。其实我母亲内心里非常相信爱情,在她们那一代女性,可以理解为坚贞。八十年代,台湾电视连续剧《几度夕阳红》风行大陆,我母亲是最忠实的观众。她跟着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一起进行着,被那种琐碎的情感牵扯着。但她对于儿子的初恋,置若罔闻。我的婚姻,她早为我设计好了,包括我的生活方式。我父亲基本上不干涉我这方面的事情,但他关心我的前程。他太严厉,即便一件高兴的事情,也表现得很冷。做为男人,父亲不喜欢我。我缺少立业的精神,而这,恰恰是他最看重的。一个男人,不去立业,倒不如不来到这世上。在他们那一代,他算成功。二十几岁就任县财政局副局长。三十几岁就担任区委书记。梅城是个大县,下面设八个区,区下面都管着七八个乡。区委书记是一方人物了。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能干什么呢?我只是傻笑。父亲见此用刀子似的目光投向我,说:你以为你将来能干什么?
        我的将来是一个什么样子,真是一片模糊。
        我和司徒慧敏之间,没有过山盟海誓。
        山盟海誓是爱情的附庸,或者说是衣裳。我们之间只有青春期的相互吸引。山盟海誓是书上的东西,与我们没多大关系。司徒慧敏早说过不会嫁给我,要我别做梦。我虽然追她,但也蛮有自尊心,说,我又没叫你嫁我,强扭的瓜不甜。
        不过,对于每一次约会,她很投入。我的力量让她非常愉悦,她不敷衍我。但她把住了最后那一扇门。那扇门,在八十年代,十分重要。她知道那扇门若被我打开了,事情就会发生突变。那她不嫁给我的诺言就立即化为乌有。非常奇怪,我并没有打开那扇门的欲望。我吻了她,抱了她,抚摸了她的乳房,以及更深的领地,整个人全被幸福笼罩着,最后得到了什么,朦胧一片。我至今还记得她乳房较小,却结实,握在手中,生怕它惊叫一声隐去。
        她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这故事一点也不新鲜,她说自己有一个朋友,因初恋时失去了那最珍贵的后来找了个对象,新婚之夜,她好蠢的,忍不住将这个告诉了新婚丈夫。结果,她被抛弃了。司徒慧敏起码向我重复过十多次,每次都好像是在提醒她自己。我笑着说,那男的是头猪,若是我碰上这样诚实的妹子,会加倍爱惜她。她张圆了双眼: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但她马上又接着说,即使像你这样的男人,我也不做一个傻包。
        她觉得自己那朋友傻到家了,傻包一个。可能,她后来也一样做了傻包,可与我在一起时,离傻包还隔着一步之遥。
        那时,我的几个朋友都有了性经验,他们向我灌输得最多的,是性。我像是画饼充饥,黑夜里胡思乱想,幻想十足。可每次和司徒慧敏约会时,朋友们所讲的,不过纸上谈兵。青春是一团火焰,到一起就烧起来,那种幽暗的幻想,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没甚意思。
         
        我与她的接触,没含半分淫暗色彩。多年以后,对于女人,我整个意识变得浑浊了,淫暗了。但我经常在寂寞时追忆过去,追忆司徒慧敏给予我的每一个细节,这时,我生理上就有反应。她像魂魄一样留在我心里。我隐约记得夜里分手时,我送她过那条黑黑的巷子,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向她家中走去。走出巷子,她说,莫送了。灯火停留在巷口,一半白,一半黑。我知道她不喜欢让我进门。她父亲是个酒鬼,见过我一次,用一双鼓凸无光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仿佛断水的鱼眼,我一看就有点惶恐。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么一个人竟造出了司徒慧敏,她怎么说也是一个小精怪。我好像听她说过一次,她父亲文革中当过一个什么组织的司令。我对此倒是有点好奇,小时候看样板戏《沙江滨》,那里面胡司令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酒鬼的昔日威风已被酒洗去了。对于文革,我所了解的,全来自书本。我十几岁时,从父母的旧书中可以翻出文革的书,里面的文字隔一二行就垂着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这倒和我们写作文时一致,喜欢使用惊叹号。甚至到了高中,写作文,题目是:青春,我们该做什么。我的排比句像手榴弹,炸出一个又一个惊叹号。以致我给司徒慧敏写情书,满纸惊叹号最多。比方,我爱你,司徒慧敏!
        她并不反感。她反感父亲,却不反感我。当然,我反感母亲,却十分喜欢她。小城约会有一个好处,非常自由。梅城也许还没有北京上海半条街那么大,但它四周相当宽阔。东面是河,河岸旁是良田万顷,西面是山,南面是桔园,北面是野地。城中少男少女爱往城外走。不说别的,即便大白天,藏在一片野地里,风流浪漫,无人来惊扰。我就和司徒慧敏多次在野草丛抱过亲过滚动过。她皮肤白嫩,易过敏,粘上草毒后,没多久,身上冒出一个个红坨坨。她总结经验,再度幽会,便带上清凉油。隔几分钟就抹上一次,弄得她身体的气味与清凉油混杂一起,闻起来很美妙。
        野草地里发生过情杀,我们夜里一般不过来。白天,此处是快活之地。情杀案经众口一说,巫气重重。在古代,梅城就属于南蛮之地,人心向巫,说起来很是玄乎。好多人怀疑是那些烂秀才精心杜撰出来,供人乐一乐而已。但越这样怀疑,巫气越重,缭绕在迷信者心中。有一种说法,说那个被杀的妹子,有人见过她。说得跟真的一样。在她出事的前几天,河滩边的野草丛里,坐着一个妹子,左手拿一个鹅卵石,右手也拿一个鹅卵石,梆梆梆地彼此碰撞着。人们最怕听这种声音,像打在心脏上。完全是鬼魂发出的另一种声音。几天之后,这妹子被杀了。人们说其实她的魂早出窍了。
        我和司徒慧敏一想到这个,就有些发麻。司徒慧敏说,那种声音常在夜里发出,好吓人的。我正做着武侠梦,虽有点害怕,但老幻想着自己是大侠,一个女鬼,一拳就会打得她飞出去。隔山打牛,隔井击水的功夫流行于梅城,无数青少年,每天像我一样,做武侠梦。梅城还风行一种阴毒的功夫,药功。只需无声无息弹一点粉末到人身上,要么致人发癫,要么致人死亡。这倒在其次,特别是用来对付乖态妖艳的女人,轻轻一弹,娘们就成了你手中的宝,想要她怎样,她就怎样。太多的人想获得这种药功。可是,据说掌握了药功的人,会断后。这又把大家吓得止了步。我曾神往过药功,有一次当着父亲的面刚说出口,一只大巴掌抽到了我脸上。父亲打起耳巴子来没有预兆。父亲说,再说药功,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的脸火烧火辣了好几天,药功像团云,飘忽在心里。尤其是司徒慧敏,想起药功就神经过敏。她担心自己哪一天在夜里没提防,被掌握了药功的色狼一弹,就全完了。不光她,梅城许多妹子,一想起来就怕得要命。她们的父母偷偷请来道师,画一道符藏在身上。还有符咒:华佗祖师住在北,手指一伸有解药。这符咒有点荒唐,道师居然靠请来华佗对付药功。司徒慧敏身上就有一道符,我想去摸一摸,她不让我摸。说男人一摸就不灵验了。我说,道师不也是男人吗?她啐我一口:诡辩!
        没过多久,城里果然出问题了。有一个懂得药功,不过,用它来犯罪,麻倒了十几个妹子。起初,人们以为是封神榜里跑出来个魔君,去吸年轻妹子的魂魄。药功无处不在,无时不潜牙伏爪在夜里,随时可以向妹子进攻。据说有个妹子,被药功麻倒后,意识全部丧失,像死过一回。醒来,不敢相信自己已被强暴了。人们互相用嘴传播此事时,仿佛身后就站着一个魔君,弹出一线粉末。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见了那些药瓶子,马上紧张起来。
        司徒慧敏在白天也不敢和我往野外去了。她做了一个梦,与药功有关。想起那个被杀的妹子,心头就一阵阵发寒。
        直到那个魔君现出原形,人们心中的惶恐才缓解下来。原来是个医生,典型的职业流氓,利用麻醉药奸杀了几个女人。这畜生正好遇上了严打,枪毙他那天,人山人海。他已形如枯槁,看客们怎么也无法从他身上嗅到药功的邪味。并且,怪事出现了,执行完之后,武警公安刚离去,就飞来三四只漂亮的鸟,扑向这具死尸,啄得他不成样子。人们说那是几个妹子的冤魂,不啄一啄他,难回那三界里去。
        那天下午,城里四处贴满了布告。在每个人眼里,布告上面那个死刑犯的名字飘着一股药味,钻入每家每户。我和司徒慧敏站在人群中看布告。忽然,她呀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人们都看着她。她用手摸了摸纤细的后颈,对我说,粉末。大家都不约而同摸了摸脖子后面,一阵发凉。
        鸟儿飞走了,那职业流氓的身份,也很快烟消云散。茶余饭后,人们更愿意谈论的,依旧是药功和粉末,以及从天而降扑向死尸的那三四只漂亮的鸟。
        这一宗案子过去之后,县城平静了许多,但留下来的那种恐惧,似乎还在。起码,司徒慧敏心里就放不下那子虚乌有的药功。她每次与我幽会,总喜欢时不时把头扭向后,生怕身后有药功袭击。她还听一个老人说,防药功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回家洗热水澡。热水能把邪气驱走。她对我说,每次走在街上,只要哪个轻轻碰了她一下,她会马不停蹄赶到家,烧水,洗澡,然后才能彻底落下心来。
        女人一旦脆弱起来,对所有感觉不踏实的事物都会产生极度的联想和怀疑。她对我们之间的爱情,似乎也有了草木皆兵的感觉。为此,我带她去了趟长沙。我想,换一个地方走走,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好事。
        去长沙最要命的是坐火车。那里面像是一个气味加工厂,又像是一个人口浓缩车间,无法言表。偏偏司徒慧敏穿着裙子,尽管我用身子挡住了她的一面,但不少男人还是死劲往她身边挤。她本能地缩紧身体。有一个男人,我发现他从裤裆里掏出了那个鸟东西,他也不怕这人海挤碎它!果然,他想占司徒慧敏便宜,但完全没有着力点,加之一阵浪潮涌过来,他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收了进去,像一只小乌贼。
        好不容易到了长沙。
        长沙这地方不流行普通话,大多数人开口就是长沙话。长沙话听起来嗲嗲咕咕的,不像梅山土话,放土炮似的,土是土点,却有力气。那天在饭店呷饭,我俩正用梅腔说得欢快,店里一个女人瞅着我们骂了句长沙话。我差点与她闹起来,被司徒慧敏及时制止了。
        我和她住在政府的一家招待所。我只想开一间房,可她坚决不同意。她说我想借出来玩的机会,图谋不轨。我说,真要图谋不轨,还非得来长沙?最终还是开了二间房。情况往往是这样,她到了要害处确实很有自制力。我夜里走过去轻轻敲门,她开门,待我进去,再扎扎实实关上,然后,一番热烈亲昵的举动,但她牢牢守住了一个青春女子最后那扇门。最后,她几乎是赶我过去睡觉。
        黎明时分,一声尖叫惊醒了我。我迅速过去敲门,大概十几秒之后,她才开了门。她一脸惊慌,说刚才看到一个男人走到床边,向她撒下粉末。我一听就晓得了,说,你在做梦吧?她揉了揉眼,说,好像不是梦。我就逗她,长沙也有会药功的?她笑起来,说,反正蛮吓人。
        第二天我俩去烈士公园玩。天气真好,我俩选择了一处花草鲜美的地方,坐下来。正玩到兴头上,我想要大解了。我的肠胃很不争气,每次到了外面,就出问题。我特别害怕在大城市找厕所。我看了看四周,没有厕所。我个爷!要赶快找到厕所才行。我对她说,你耐心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去就来。我走了蛮远,没找到,又返过来往另一个方向。我憋得脸都白了。起码找了七八分钟,才找到厕所。一蹲,又拉得不痛快,足足二十分钟以上。出来,天气好美,返回去一看,司徒慧敏不见了。我一紧张,扯开喉咙喊起来,无人回应,那些游客像看猴子一样看着我。我满公园寻找她,哪还有她的影子。我急得快哭了。我来到公园的一个公安执勤室,向值班民警说明了情况。那民警一脸平静,说,你去厕所时间太长,她等不及,你找她,她找你,就找丢了。这样的事我清楚。
        我想想也是,就放松了。黄昏时刻,我来到招待所,也不见她。我只好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挤火车回家了。
        奇怪的是,从长沙回来后,她就像蒲松龄笔下那美丽的狐妖,说不见就不见了。我好几次去找她,她父亲照例张着一双鼓凸无光的眼睛,打着酒嗝,那声音也像一条断水的鱼:你……你还来干什么……司徒慧敏?司徒慧敏岂是你这崽子能找着的……
        半个月以后,我陪母亲去医院看病。一个美丽的小影子从妇科闪了出来。我大叫:司徒慧敏!她呆呆地立在我和母亲面前,一双手抬也不是,垂也不是,绞来绞去的。我母亲冷冷地打量着她,终于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司徒慧敏?在妇科看什么病啊?
        我多么希望司徒慧敏能甜甜地叫我妈一声阿姨。可是,自始至终,她一声不吭,用无言来抵抗我母亲的犀利。她瘦了!憔悴了!我的心开始颤栗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母亲立刻醒悟过来,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走。我回头,司徒慧敏还站在原地,目光空空的,不知落在何处。
        我终于在那条黑黑的小巷子里逮到了她。我把她带到了常去的那片野草地里。原来,那次在长沙,她跟我一样,满公园找我,自然一无所获。天黑下来,偌大一座长沙城,灯火迷茫,她已分不清方向,根本找不着那家招待所了。她又不敢一个人住下来,她害怕药功和色狼!只好花钱打个的士,去长沙火车站,坐火车回来了。
        说着说着,我俩抱着哭了一场。爱情似乎又是雨过天晴,连让司徒慧敏无比恐惧的药功,她也很少挂在嘴上了。
        好景不长。她突然说起了我母亲,说我母亲是世界上最令她害怕的女人。我连忙说:我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冷笑一声:岂止是刀子嘴,还刀子眼呢!那双眼,恨不得把我的脸皮子剥了!我张了张嘴,见她一脸愤慨,便将心头不快强压了下去。
        从此以后,我母亲就取代了药功,常常挂在司徒慧敏的心上,嘴上。这令我无精打采。我一无精打采,司徒慧敏就更无精打采。我俩的往来就渐渐地疏了,淡了。
        终于有一天,司徒慧敏托人告诉我,她到广东打工去了。
        她自从与我分了手,就像在梅城消逝了一样。我以为她远嫁异乡,跟了一个什么阔佬去享受荣华富贵了。因为她的漂亮不是等闲男人消受得了的。没想到多年以后我见到她,她告诉我,一直生活在梅城里。我有点怀疑她这句话的真实性。在梅城里,一只蚊子,只要它不死去,就有再次相见的可能,何况是人。不过,真也罢,假也罢,她的出现,依然唤醒了我许多美好回忆。
        现在,我和司徒慧敏也算中年人了。面对她,我说,还记得药功么?这一次,她没有摸脖子,反应似乎有点迟钝,好一会才说,药功?
        她的脖子短了,粗了。蛮多言语积在里面,发出细微的咕噜咕噜。
        定稿于2009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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