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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妹孟加拉 (上)

发布: 2017-1-19 18:25 | 作者: 陈茶



        玉叶平日里偶尔到老树家转一圈,离开后,老树就会发现桌面上原本散乱的铅笔已按长短排成一排,书本纸张也按大小依次叠齐,厨房里各种杯子和碗碟刀叉筷子,变魔术般的各就各位。老树本来已算是很整洁的人了,可还是到不了玉叶这般规整。他有次说到这事,玉叶忽然手心朝上地递过来,轻声说,小时这手心给打过多少次啊,都以为贵族学校是什么呀,哼!没等老树说话,她又问,那你小时候在干什么?老树掩饰着心中的惊诧,说,在你家乡种地,养猪呗。玉叶皱起眉,表情很疑惑。自她记事起,家里开始发迹,到处都有房子,她对到底哪儿算家都说不太清楚,更别说家乡了。她爷爷当年在南宁病重,一定要死在家乡,闹着让博林一路送回乡里,玉叶才跟着去过老家一趟。她记得住进了一幢空空的白色碉堡——那是博林阔了之后回乡建的四层钢筋混凝土大楼。玉叶每回说到这些话题,表情都带点轻慢,让老树伤感,可这是玉叶的来路,他没法改变。
        老树回过神来,摁下墙边的开关,车库门在身后缓缓落下。他走上台阶,在门边的电子锁上摁下密码“96yuye96"——玉叶生于1996年。
        电子锁闪过一串冷冷的蓝光,“啪”地一下开了。老树推门而入,下意识地叫起来——玉叶!没有回响。他又叫了一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走远,在朝向海湾的那排落地玻璃窗上清脆地弹响。他“啪、啪、啪”地拍着门边的一排开关,厅里霎时灯火通明。一眼望去,宽大的起居间里那条博林海运来的酸枝木长桌上,所有的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
        玉叶的房门半开着,老树一推,摁下门边开关,灯光大亮。他扫了一眼屋子,书桌上连半张废纸也没有。对!来复枪。她带来复枪去了吗?老树脑子“嗡嗡”响着。他记得博林带他看过那支为玉叶买的双筒猎枪,是锁在玉叶衣帽间的一个小铁柜里。加州随联邦法律规定,年满18岁就可合法拥有来复枪类枪支。博林觉得这种一次只装两发子弹的玩意儿,没什么太大危险性,但实用,就买了一把给玉叶作防卫。说也就能轰只把野鸡,没关系的,那口气随意得就像帮她买路虎。博林带玉叶去靶场练过几次,玉叶回来说除了枪笨重了点,打起来并不难。后来就没再听她讲了,好像是会用后就锁了起来,老树也就忘了这事儿。他也从没在她的车里看到过。按加州的规定,她若携带来复枪出门,是不能藏起来的。
        老树走进玉叶的衣帽间,一眼望过去,宽大的原木色衣橱门都开着,不多的衣裤按白灰米黑的色调,松松地排挂着,没一件带有花色。木格架上叠放的衣裳整齐得恨不得能看出棱角。老树直接走到左边,“哗”地将木门一拨,看到衣橱深处那只墨绿色长铁柜的门半开着。看来枪给带走了,他想着,走过去将柜门打开,果然是空的。太好了!老树握着拳,又轻叫了一声——Good girl(好女孩)!这可比粉色辣椒水管用多了。看来玉叶是跟那些美国人学来的带枪习惯。美国人家里有几把枪太平常了,开车出个远门什么的,带支枪防身再自然不过。想到玉叶眼下带着一支枪,老树吐出一口长气。他退出来,走到后院去。
        天庭四周的地灯已按设定的时间亮起,打出一圈冷暗的光带。泳道用厚厚的墨绿色帆布盖上了。藤制的庭院家具也罩得很牢实。
        玉叶前年秋天如愿进入加大伯克利后,博林就决定在这儿买房子。经人介绍找了个房产经纪,博林来时,就拉着老树陪着看房子。玉叶却很少说话,直到看到这栋在伯克利与奥克兰交界处的山间大宅,她脱口就说,这简直就是爷爷的碉堡。这一说不打紧,博林当即附和,决定拿下。
        前房主是建筑工程承建商,买下人家抛售的地基,本想建屋自住,不想房子建好后没住几年,湾区房价暴涨,建筑商便决定抛售套现。在老树眼里,这房子像在坡顶垫起的一个大方盒子,毫无美感可言,博林却能看出道道,说料下得很足,工也做得特别扎实,沿着坡面浇打出的钢筋水泥地基,那么大一块是整个儿浇的。房里各处用的也都是实打实的好材质,比那些花里胡哨、样样摊在脸面上的所谓豪宅更合他心意。博林的意思,自己到了这个身家,买栋这种价位的房子,涨跌无所谓,只是将财产做些分散投资。经纪人马上说,在旧金山湾区这种长线只见涨不会跌的地区买房,加上玉叶又在这里读大学,他们来看她也方便,一举两得,很值得买。博林又听理财专家也鼓动,很快就从国内调来两百七十五万美元,用现款将这房子买下。交房时,博林夫妇都没来,交由老树全权代理办接收手续。整个过程都那么干脆,乐得那一口京腔的女经纪人,一定要在旧金城的米其林餐馆请老树吃了一顿。
        玉叶入读伯克利后,按规定先住了一年的学生宿舍,去年夏天才搬进这里。博林本来打算让双胞胎儿子也到美国读高中,姐弟仨可住一起。玉叶的母亲阿凤想来想去又不舍得,还是将双胞儿子送到了广州的国际学校。阿凤也随着儿子们搬到广州,好让双胞胎在周末能喝到她煲的汤,吃她炒的菜。
        老树在玉叶带着她心爱的孟加拉去向不明的时刻想到这些,心往下沉。博林每每说起,总是唠唠叨叨地感谢他对玉叶的照顾。老树此刻回想着,其实玉叶这些年的陪伴,带给他的安慰,比自己意识到的要多得多。他从皮夹克的内袋里掏出iPhone拨打起来。玉叶的手机仍处于关机状态。
        老树折回前楼大厅里,跌坐到窗边的沙发上,这才感到了疲累,肚子还有点饿,他起身从冰箱里取来一盒蓝莓酸奶吃着,忍不住又去看iPhone上的天气预报。“绿洲”一带刚迎来新一轮风雪,让人心焦。如果按他猜测的,玉叶是开往湖边去的话,她现在会到了哪里?老树在iPhone搜着“绿洲”的地图。从“绿洲”的那个红点上划开,再划开。土色之外,绿色渐次加深,那就是进山的林地,再出去,太浩湖由点至面阔展,蓝绿交界是大小的湖汊,进出这一带的道路不多,穿插的小路倒也不少。
        去年夏天去那里看玉叶时,玉叶领他游览了安德森他们度假屋所在的湖畔。记得从“绿洲”出来,离开沙漠地带之后,就进入了太浩湖区的大山,手机信号时强时弱,有时还会断掉。玉叶摇下车窗,混着植物清香的凉风涌进车里,路变得弯曲起来,越来越窄,车子直接驶进了森林中。风声很大,玉叶的声音越来越高,说着她在“绿洲”的生活。老树记起来,有个瞬间,她的手臂伸出去,朝树林的方向比划着,说,将来就到内华达来生活,你看多么自然,多么美。老树点头,说,你是说可以离孟加拉更近吧。玉叶笑笑,没说话。老树看到一路弯曲的山道边上不时有岔出去的小路,通往露营地和家庭旅宿车的停车场。玉叶告诉他,这些地方夏天都很热闹,冬天则大部份会关闭,要到山下近湖边一带,才会有特意来看雪的人们进住那些出入方便的小木屋。
        老树记得那次玉叶的车停过一个叫“红马”的县辖露营地,就在进山不久的路边。车子进去时,林子里架着好些帐篷。玉叶熟门熟路地将路虎开到营地边缘卫生间旁的停车场。老树看到离卫生间不远,是些供人租住的简易小木屋。玉叶告诉老树,这里一般只有本地人来玩,她就是“绿洲”组织义工烧烤露营时来过。卫生间里还有供热水的淋浴间,营地一年只从五月初开放到十月底。
        老树的脑袋在这儿顿了一下。他记得玉叶来回带他走的都是穿过山脊的这条路,还停过其它几处。玉叶现在会不会就是选这条路?从“绿洲”到湖汊边的直线距离不长,但车道基本是弯曲的山路,晴天里最快也得开近四十分钟。眼下说不定都暴雪封路了。
        老树拨打史密斯警官的电话,对方没接。老树正等着给她留言,忽然感到手机在振动,拿开一看,竟是玉叶的号码。他马上转过去,就听到玉叶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老树焦急地说:玉叶!你现在哪里?哇——!玉叶的哭声一下清晰起来。老树还听到了呼呼的风声。玉叶哭叫着说,我们想翻过山去湖边躲一下,可才进山,雪就越来越大了,已上了雪链,现在根本跑不动了,可没雪链就更不行啊。现在全黑了,孟加拉该饿了,快没吃的了,我以为很快就能到的——怎么办啊?喔——她又哭出一声。老树叫道:玉叶,不要哭。你说才从“绿洲”进山不久?那么离我们去过的“红马”露营地应该很近?不要哭,你想想?噢,应该不远——玉叶的声音平静些了,背景里的风声显得更大了。好,你现在就先将车子开去“红马”,那里有木屋,还有卫生间,总比在野外安全得多,可以躲一躲。你和孟加拉要分离,把她放到男卫生间。你现在就开去,路上当心,开慢点,刚下雪,应该还行的。到了“红马”马上给我电话,我这就去跟警察联系,他们会尽快赶到。
        千万不要找警察啊!求求你!他们会打死孟加拉的。孟加拉乖得很,可怜死了,她眼泪汪汪地正看着我——,玉叶那头又带上了哭腔。好的!不多说了,你马上去“红马”,有雪链还是很管用的,要镇定,你行的!玉叶在那头只说了一声“好!”,线就断了。老树马上转线去找史密斯警官。史密斯警官在那端安静地听完老树的报告,镇定地说,太好了!我们正试图跟在南美度假德的安德森夫妇联系。会马上跟内华达警方取得联系,随时联络。老树挂了电话,陷在沙发里,这才感到累得有点发虚,他靠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慢慢吐着长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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