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江湖

发布: 2017-1-19 16:58 | 作者: 曾晨辉



        那一年我差不多成了本地的了难大王。
        了难的人未必具有蛮高的社会地位,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之类的厉害角色。一般来讲,能够了难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多,而且他们随时随地可以亮出在社会上行走的通行证。通行证上最发光的无非是两个字:“义气”。在当今,义气的含金量还有多少,人们对它的信任度究竟有没有,只有天晓得。但义气这东西又不得不使用,因为它是一种古典情怀,我们受它的影响太深,比方说《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水浒传》中的好汉,失去了它,那些千古传奇立马化为乌有。
        我应该是一个比较讲义气的人。起码,我帮人了难,虽然也吃人家的,玩人家的,但我懂得江湖水深,从不讹诈人家。不像有的人,事没给别人办成,却收了别人钱财,心中半分惭愧也没有。所以在我们山谷这个地方,老古板留下的一句话:“吃得下的就吃,吃不下的千万莫乱吃。”照此看来,我这人还蛮懂得一点基本的道义。
        我在山谷镇干司法助理。这个职业,是典型的万金油。我这人生来就适宜当万金油干部,无一技之长,却什么工作也可胜任,如计划生育工作,严打,新农村建设,调节纠纷矛盾,等,都干得不赖。这其中,我最擅长的就是调解纠纷。这一点,我还真不扯牛皮。我懂得纠纷双方的利益,以及心理,在这之间尽量平衡,最后,让双方都舒舒服服。山谷镇一年到头,诸如房地产纠纷,坟山纠纷,以及一些大家扯皮的事,只要我出了面,几乎是马到成功,大家都叫我四干部。四干部来了,天不会塌下来,有的时候,哪家的崽子不听话,瞎哭,做娘的忽然说上一句:“四干部来啦!”崽子的哭声很快止住。
        也许是职业关系,山谷镇那些强蛮的人都跟我或多或少有点往来。我有一个朋友,三十来岁,年纪还轻,却早已是江湖通。他有一个弟弟,在山谷镇这方圆几十里,是个放屁都要吓颠一些草包的人物。我的朋友外号叫牛屎,他弟弟叫牛崽。我一直没见过牛崽。牛屎牛崽的家在本镇的黑石村。黑石村在解放前尽出土匪。那地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也不知是骄傲,还是自卑,说话时不觉就拱出一句:“我们不是土匪崽,就是土匪孙。”该地强悍的民风,导致社会治安蛮糟。
        在黑石村,抢劫案最多。他们不觉得做一个强人可耻,相反,他们看不起做贼的人。在他们愚顽的思想里面,强人干事是明火执仗,敢作敢当的买卖,是好汉所为。而贼呢,颇似乡间的男女偷人,苟且之辈,永远隐藏在屁眼角落,没意思得紧。而且黑石村的人都这样说,强人必是讲义气重感情之辈,如今这世道,什么也不缺,就缺义气。当然,我听黑石村的人讲过,牛崽从不干抢劫的事。他扬名三乡四野的,就是打架。关于牛崽的打架,在山谷镇差不多是一种传奇。他一般情况下不使用刀械棍棒一类的,喜欢赤手空拳去战胜对方。他拜过师,练过武功,但这些只是基础,他最擅长的就是实战。比方说本地拳术中有一招,叫封手。本地的拳师特别钟情于这一招,因为它实用。双方对垒,甲方用灵活的步伐,避开乙方锋芒,然后从一侧进攻,用脚扣住对方的脚。一只手封其上,如脸,喉,眼等要害;一只手封其下,手脚一齐发力,即便神仙也难防。而牛崽则又将封手改造了,他的招式更狠更辣。他一只手锁人家的喉,下面抬腿用膝盖来打对手。另外,他将封手的灵活性也加强了,上下齐翻,虚虚实实,闪电似的,也不晓得打翻了多少厉害角色。他下面那帮崽子,也深受其影响,打架时一般不动用刀棍,也算残存了一点古风。牛崽这个人,功夫倒还在其次,血性蛮重,见不得以强凌弱,喜欢打点抱不平。他绝对不是一个什么正义与邪恶的裁判,更不是民间是否道德的判官,只能说他还像条好汉,有点武松、鲁提辖的影子。有一次,本地的一个后生,仗着家里有点钱,打了一个死了爹的后生。这挨打的后生有点残疾。牛崽的血性冒出来了,他专门找一个赶场的机会,当着千百乡亲的面,将那后生痛打了一顿,并且命他给残疾后生赔礼。这事竟如愿了。于是,牛崽的名头越来越响。幸亏如今没有了说书的人,否则,他也是可以进入小五义之类的人物。罢,不提。老古板说,世风日下,这东西且当传奇听听而已。
        在牛崽没出那起盗窃案之前,他在我的想象中,也算得上江湖中的小侠小义之人。大侠嘛,早已绝迹。武侠小说写的,是大侠梦,害得无数少年在社会上打打杀杀,最终没成大侠,倒变成了小流氓地痞。
        那起盗窃案,说穿了也很简单。在黑石村,村长家这几年突然暴富起来。村长没当村长以前,经济状况一般。关于村长的富,村民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村长在外面入股开矿,这几年好像用扫把扫票子,票子滚滚而来。有人说村长在香港那边有个富豪亲戚,亲戚给了他一笔钱。这前两种说法流传不普遍。流传最多的,是村长之所以暴富,捞的全是村里的钱,如什么扶贫款啦,上面拨下来修路架桥的钱啦。当然,这些钱有的到了村民手上,有一部分——村民就怀疑村长贪了。民间百姓评判一个人往往这样,带了相当大的好坏标准。包公是好人,再简单不过,他总是替好人伸冤。和珅是坏人,再简单不过,他总是搞好人的路子。老百姓不可能像历史学家一样去评判人物。既然这么多嘴巴传过来传过去,村长的富与贫有关,那么,自不用说。
        牛崽就是因为中了人家的激将法,才起盗心的。后来才晓得,那个人与村长是对头,十八年的冤家。那人与牛崽在一起呷酒时,说:“你牛崽在山谷镇也是个侠客了,村长家弄了偌多的黑心钱,你也就袖手旁观?”牛崽说: “人家搞钱,关我卵事。”那人长叹一声:“没想到你原来是个软场伙。”不说牛崽是软场伙还好,一说,他的血性上来了:“孙子才是软场伙呢!”
        牛崽将此事说给崽子们听,崽子们也激他:“大哥,你是个这么吃得开的,比起村长来,哼哼!”
        这更令牛崽一肚子燥火。
        果然,在一天夜里的三更时刻,他带俩个崽子悄悄弄开村长家的窗,进去了。村长一家人睡死了。他们翻了好几处地方,才盗走了三千多块现金。第二天,村长去派出所报了案。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个崽子因打架伤人抓进了公安。他经不起公安的一问三追,就将牛崽带他盗窃的事说出来了。牛崽马上被抓,很快就供出了犯罪事实。
        他哥哥牛屎心急命急来找我。牛屎晓得我在这方面的能力。我听牛屎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觉得这个难我可以了。所谓了难,还是要看事情的轻重。若是牛崽杀了人,或贩卖海洛因,那即使我的亲爷是个大官,也未必能够了难。我是干司法助理的,略分析了一下,牛崽虽犯了罪,但数额不大,情节也不严重。深更半夜进了村长家,没伤人,没使用暴力。另外,牛崽以前除了打架,没有偷盗的前科。我去找了几个朋友,也花钱打点了一下,没花蛮多的钱,案子就有了眉目。加之牛崽在里面认罪态度较好,为减轻罪行也起了作用。几个月之后,法院判决了。牛崽判了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两年执行。
        牛崽很快就出狱了。自此,他将我视为大恩人。像他这样有血性的后生,是懂得报恩的。遇上过年过节,他必登门给我送一些礼物。狗肉啦,鱼啦,野味啦。尤其野味,野猪肉,野兔,竹鼠,野鸡,送得蛮多。送多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大家都是朋友,何必这样?他仍旧给我送。
        我这人有个缺点,喜欢炫耀自己了难的手段。我觉得没什么,但人生活在这世间,嘴巴还是应有忌讳的。所谓祸从口出,即如此。我有好几次,把自己帮牛崽了难的事说给别的朋友听,没别的,炫耀自己在社会上是吃得开的人物。我当然说出了牛崽进局子是因为盗窃。甚至有一个朋友提醒我,既然帮人家摆平了,就不要再说。我不以为然。
        后来,牛崽来送礼少了。时间一长,他不登门了。我有点搞不清究竟是何缘由。
        有一年过春节,除夕晚上,我带着老婆儿子去了父母家团圆。初一回到家,家中被盗,盗走了一些烟酒,衣服之类。我报了案。至今为止,那案子毫无结果。我一直有团疑问在心中:“是哪个贼崽,偏偏三十晚上来我家行盗呢?”
        我想起了牛崽,还是自己将其否定了。
        他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该不至如此吧?
        在黑石村,盗贼是遭人唾弃的。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