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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动-某红色间谍传记(2)(小说连载)

发布: 2017-1-05 16:50 | 作者: 袁劲梅



        第二章 英雄梦
        ——个体和类的冲突
        军校的校长说:“工蜂生命的意义在于群体。它们不惜自己死亡,也要保护群体。你们就是国家的工蜂。你们的生命会在群体中延续。”桑果儿记起在双野溪捅蜂窝,被一群蜂子追着乱蜇的旧事,竭力想象着自己就是其中一只英雄的蜂子。
        1977年春天,双野溪下了一场桃花雨。雨过之后,自芳自菲的桃花瓣儿便随风纷纷扬扬地飞起来,飞进绯红的云朵里。双野溪的人都说,这一年村里要出贵人。果然,不到年底,在双野村新建的民办小学教书的桑果儿考上了大学。
        桑果儿不简单。第一,他是双野村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老头儿蒋清毛祖上虽有人中过秀才,可那是老封建啦,就算那早过世八百年的老秀才是个能人,桑果儿还是比他更能。因为村上的人折算了半天,最后那个将近一百岁的蒋清毛拍了板,将桑果儿折算成状元。第二,桑果儿考上的不是一般大学,而是“军官大学”。听说“军官”二字,双野村的小孩儿和老人们都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又是蒋清毛拍板,将桑果儿定为身着铁甲、胯下飞骑的将军。于是,便有几个老人上来拍桑果儿的头,叫他走到哪儿都别忘了“劫富济贫”。第三,桑果儿的“军官大学”是他只身一人到城里去考了三天考上的,这才叫真本事。双野村的人都对这一点骄傲不已。怎么样?农民的孩子比谁差啦?!一有人提起这一点,桑果儿的爸爸就笑眯眯地回答:“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要不是城里老师硬逼到船沿上、家门口,我还不定让桑果儿上学哩。”桑果儿很高兴,老爸爸终于认识到十来年前儿子应该上学了。
        桑果儿走的时候,全村人都送他到村口。老爸爸送给儿子有生以来第一件用钱买的礼物-一支永生牌钢笔,又在村上会计的墨水瓶里吸了满满的墨水,插在儿子胸前的口袋里。桑果儿便挺起胸,挥手告别了双野溪。妈妈不声不响牵着一对蹦蹦跳跳的双胞胎妹妹-红装和武装,一直送他到双河。老康家的丫头穿了一件满是桃花的对襟褂子,一句话也不说,倚在自家的船上,用细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桑果儿上了轮船,又渐渐消失在水南边的尽头。桑果儿挥手告别了双河,还有河上那对让他说不出滋味的细眼睛。
        这下是真的走了,家乡从此就将是他记忆里的地方了。他的前面是一条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河道,两岸没有双野溪漫野的桃花,也没有双河上温柔的细眼睛,却有着巫术般的灯火,吸引着他不可抗拒地要走下去。
        新兵,一切都是新的。穿着新军装,走在校园高大的梧桐树下,自豪感一阵阵涌上桑果儿的心头。跟着大学生新兵队伍,桑果儿英姿勃勃,正步走进大礼堂参加开学典礼。
        大礼堂宽敞整洁,新兵们刚坐好,一个巨大的电影银幕就放下来了,看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李侠,在国民党统治的“白区”为延安的党中央政府收集情报。他机智、勇敢、忠贞,临被捕前给延安发去了最后一份重要情报,面对敌人,他从容不迫地发出了他一生谍报生涯的最后一句话:“同志们:我想念你们!”
        大银幕收上去了,新兵们还沉浸在对英雄李侠的崇敬之中。校长威风凛凛地站起来说:“李侠是我的搭伴,他在‘白区’,我在延安,他那最后一句话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感人的一份情报。这是一个把一切都献给党的人,发给他的同志们的最后的情书。他牺牲了,他的生命却将由他的那个阶级继续。同学们,你们的专业就是要继续李侠的工作。从今天开始,你们的生命就不再是你们自己的,而是党的了。谁要是舍不得把一切都交给党,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把一切交给党!”新兵们齐声吼道。
        “好。”校长说,“我要的就是你们这句话!你们是我从几万人中挑出来的尖子。我要把你们培养成世界第一流的情报工作者。和普通的大学生不同,你们必须文武双全。你们中间的一些人可能在‘延安’工作,另一些人却要在‘白区’工作。现在的‘白区’,就是我们的敌对国。在延安工作的,记住:你们活着不是英雄,死了也不是英雄,你们永远只能是党的情报机器上的一颗普通的螺丝钉;在‘白区’工作的,记住:你们活着是党的无名英雄,死了是个无名的‘笨蛋’。你们要一直活下去,直到非得变成‘笨蛋’为止,而这时,你和党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你就是你,你不能牵连党。我们甚至不能为你开追悼会,因为你们干的是绝密工作。但是,无论你们是什么,我,你们的老师,你们的校长,要预先代表党对你们说:谢谢!你们在我心中都是英雄,永远的英雄!”
        校长一番鼓动人心的话,把一个悲壮而激动人心的事业展现在新兵们的眼前。十八九岁的年轻战士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去献身。
        晚饭前,另一个从农村来的学生张小毛和桑果儿坐在篮球场边,看五十多岁的校长和一群城里来的新学员打篮球。他们很羡慕那些会抢篮板球、一投就进的城市兵。
        半场休息,校长擦着汗对他俩说:“上场。”
        张小毛憨厚地挠着头说:“不会打呀。”
        校长把他一推说:“上!在谍报专业中,没有‘不会’这个词。一个情报人员,在‘延安’说‘不会’就意味着他在‘白区’的同志的死亡,在‘白区’说‘不会’就意味着他自己的死亡。”
        张小毛就涨红着脸上场了。
        校长在桑果儿旁边坐下,桑果儿有点儿紧张,不知是先说话好还是等首长发问了再回答好。他想了一想,决定先说话,就站起来说:“报告首长,我会游泳。”
        校长看看他,说:“我没有问你这个问题。”
        桑果儿不知所措。 
        校长说:“以后,你们是要出去搞情报的,你们的任务是知道对方越多越好,暴露自己越少越好。不要多说一句话。”
        “是。”桑果儿立正回答。心里想到自己身上那一半“双野溪的桑果儿”大概再不能想笑就笑、想说就说了,很有点儿遗憾,同时也感到骄傲,自己将全部献身于一个党的绝密事业。桑果儿还不能完全明白“献身”的意义,但是,在他周围似乎存在着一种强大的红色引力场,使他无法抗拒地要这样做,而在他自己身上也似乎有这么一种引力场,使他不可抗拒地想这么做。于是,他又一次决定把自己的野性给克服掉,让身上那一半“双野溪的桑果儿”永远地留在他个人历史的博物馆里。他感到这次要丢掉自己的野性的决定,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飞跃,比起幼年时为了攀附城里人,而想丢掉那个“双野溪的桑果儿”的欲望高尚得多。那时候,只是为了要别人看得起自己,承认自己,而现在,则是为了一种对人民的责任和爱。
        但是,要甩掉“双野溪的桑果儿”并不那么容易。那个家伙好像是根驻于桑果儿身上的负极,压着压着,又会突然地冒出来,就立刻会给桑果儿惹麻烦。
        打完篮球,新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去饭堂吃饭。部队院校的饭堂和中学的饭堂大不一样。静得就像课堂。没有不耐烦地敲碗、敲盆声,没有大声喝斥“插队”声。不同专业的学员,八个人一桌,面对桌子中间的菜和饭,挺直地坐在长板凳上,静等“开饭”的命令。
        张小毛坐在桑果儿旁边,喜气洋洋地拍着新军装,小声说:“我们有四个口袋。干部的军服是四个口袋。”
        桑果儿说:“四个口袋算什么呀,怎么不发给我们八个口袋的?!”
        一桌人哄笑起来,邻桌的人也哄笑起来。坐得远的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也跟着笑起来。
        连长来了,把桑果儿那一桌人都叫出饭堂,像中学那次“克己复礼”事件一样,连长毫不客气地问:“谁带头笑的?”
        “我。”桑果儿低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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