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熵焦慮與消失的寓言(《东亚人文》授权首发)

发布: 2017-1-05 16:28 | 作者: 米家路



        在尋根作家中,因為“根”的多元意指,他們所尋求的“根”從未同質化,而是充滿異質。例如,韓少功眼中的“根”在於恢復神話傳說中的楚文化,恢復楚文化的原始力量,自然的生命形態以及浪漫的自由;而對其它作家來說,比如阿城或鄭義則認為,“根”是被現代性和革命意識形態嚴重壓抑的延綿不絕的傳統文化。初瞥之下,尋根運動的意識姿態是在背離當代文化,因而是反現代文化或反主流文化的(党文化、精英文化或儒家文化),但歸根結蒂,尋根運動又顯得十分的民族主義、現代以及烏托邦,因為尋根在於尋找中國文化復興之“根”,重構一種新的文化身份,並最終振興中國。“尋根”以一種對抗的話語方式開始,最後卻變為與黨的意識形態相互勾連,或甚而合謀創造“一種在社會烏托邦的想像崩潰之後的美學烏托邦。” 
        從此一點看,《老井》是一部典型的“尋根”作品,它不僅反映了尋“根”的烏托邦欲望之滿足,同時反映了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共謀關係。我們可以在老井村的青龍河裡同時發現“乾枯”與“斷流”的狀況,但通過堅持不懈地打井,並且由一位具備現代意識與現代技術的英雄的帶領下,用以維繫老井的“根”(水)得到了恢復,並最終被重新賦權。當然,這裡的“根”意指多事:由旺泉傳遞下去的神話與傳說;對困難的忍耐,以及村民對於生存堅韌的樂觀信念;儒家對家庭的忠誠,以及為了集體共同體犧牲的道德律令;勞作意志的回報;通過有性生殖 的“種”(種族、種類、種子)或“宗”(年輕寡婦為旺泉生下一個取名為“井”兒子),血緣才得以繁衍下去。“種”這一承載了強烈的家長制和父系的指涉,就變成了“根”的同義詞。 唯有通過打井這一男權中心主義而又性欲化的修辭方式,“男性力量、文化根源與民族身份”的恢復與振興之夢方能被滿足。
        
        延遲的反常快感
        然而,在小說中,這一滿足被推延了數百年直到1983年初。這一延遲更生動的體現在小說的電影版以一塊上書“老井村打井史碑記”的黑石碑結尾時,此碑記錄了打井找水漫長的失敗史與死亡史,直至1983年初:“1983年元月9日,西墳坡第一口機械深井成,每小時出水量50噸。” 為何這樣一種失敗、錯誤與過失反復持續如此長的時間?或者說,為什麼出水之夢一直到1983年初方得實現?這一延遲暗示了許多:一方面,打井戲劇性的終止反映出後毛澤東時代的社會幻想,以及中國的現代化之實現近在眼前的意識形態烏托邦。另一方面,延遲確證了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承諾。此外,在八十年代中國的水之發現顯現出一個備受爭論的問題,不僅在於老井土地上的水(夢內容),而且還在於怎樣定位水,亦即需要什麼樣的打井手段。決定夢的顯在內容的是形式,而非內容本身。
        在虛構的歷史中,老井村找不到水的原因在於使用了錯誤的方法(即迷信風水、巫術及占卜)來確定井的位置。與此相反,1983年水的出現則是因為應用了現代水利科技來打井。從這一點上看,在同一個地方用不同的方式找水,顯現出現代科學已經戰勝了傳統的技藝與迷信——科學主義的優越性在整個八十年代的官方意識形態中所向披靡。從另一點來看,如果漢字意符“井”與“中國的棋盤生理學”(“chequerboard physiology of China”) 相一致,那麼老井便象徵了中國本身。此處的關鍵在於民族的誕生-成熟-衰落的寓言性迴圈:有水則老井興,無水則老井衰。“河”(荷)同時也有“荷”(承載)的含義,因此在中國的神話學中,河,載荷天地的精氣,把它分佈到四方 。1983年初,水的發現與中國重生的期許一道,指涉了鄧小平時代的改革使得中國重生的可能性。
        然而,通過水的神話來實現民族的復興之夢仍舊問題重重。因為水的尋找是由歷史性的危機與焦慮所驅動,這種尋找怎能無關歷史,並帶來中國重生的浪漫化結局?由於老井村歷史上的枯井無水,那麼老井的根又怎能在當代中國被再次發現呢?由於水的定位在於現代技術的運用,這是否暗示了傳統文化更新的不可能?如果是這樣,那麼向後尋根從一開始便適得其反。在小說結尾,旺泉拒絕與巧音(現代意識的化身)一同離開老井村到城市裡去;這是行為否暗示了復興傳統的代價便是放棄現代性?如果不是,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張力何以得到貫通?最後,如果打井使得老井歷經數個世紀的艱難困苦而倖存,那麼在找到水以後,打井的詭異迴圈便從此不再,用什麼來替代找水為社群提供價值、力量與統一?
        正如作者自己也承認這些困境有待探索。在訪談中,鄭義揭示了他小說的矛盾性:
        在《老井》中,除了我們對民族堅韌不拔的生命力情不自禁的認同外,又批判那種自我封閉的保守心態,趙巧英嚮往自由的, 真正的,人的生活,因此我將她由非人——狐變成人,孫昆泉本是半人半神,但他身陷於傳統中無法自拔,我便把他變成了一塊嵌在井壁上的石頭,變成了井。對這兩個人物我是矛盾的,趙巧英勇敢追求生活卻又膚淺,孫旺泉深厚扎實卻又傳統妥協,我無法從這矛盾中解脫出來,便在作品中老老實實保存了這種矛盾 。 
        這些人物中內含的難解的矛盾或許確證了小說結尾的渴望音符。中國復興之夢的實現成為了一種烏托邦投射下精巧編織的夢想敘事。而對於直接導致老井乾旱的河流來說,在小說的結尾卻未顯示出泱泱水流複歸的跡象。
        張煒《古船》:來自地下的原凝視(Ur-Gaze)
        如上所述,《老井》的夢作品受制於,以及更重要地顯現於夢內容的焦灼般的缺失。作為“缺失之因”的水為了夢的持續,而反復延宕它的出現。如此的自我折磨、自我譫妄的幻想被投入光怪陸離的夢作品,驅使這種投入的是一種內在的聲音、一個不屈不饒的意志,它超越了歷史時刻的界限,並徹底地克服了最後的生態災難與死亡的熵焦慮。就此而言,夢的最後實現,即在鄧小平時代水的發現,只是一種反諷性的勝利——並非技術與方法的勝利(現代水利技術),而是克服由衰落的歷史(因為古老)所決定命運的精神的勝利。
        換言之,這樣的勝利複製了對徘徊於整個世紀的二元性的偏愛:精神性/理想主義戰勝科學主義/物質主義;正是這一不屈的精神意志滋養與支撐了中國文化的種/根,當老井的水被找到時,一度休眠的根/種再次蘇醒。在我看來,這種被想像為重新賦權的迴圈式歸返,清晰地表達了後毛澤東時代朝向現代化的社會文化衝動中的“政治無意識”。這一烏托邦滿足了社會文化的力比多,進而被當作一種“幻想的宏大敘事”(“fantasy master narrative”)來運作, 張煒的1986小說《古船》便是這種水緣幻象的生動表達。 
        
        難言命運的編年史
        《古船》通常被譽為一部綜觀現代中國的鄉村史詩,它全景式地描繪了一個叫窪狸的小鎮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變遷史。小說講述了三個家族(隋、趙、李)之間為了獲得粉絲作坊控制權的權力之爭,這是窪狸唯一而譽滿全國的鄉鎮產業。重點圍繞隋家與趙家之間的爭鬥。隋家先前是窪狸最有勢力的家族,擁有蘆青河岸最大的粉絲作坊。二十世紀初葉,隋家的生意在隋恒德的手上達到頂峰,他們甚至在全國幾處大城市開設了粉莊和錢莊。隋恒德有兩個兒子,一個叫隋迎之,一個叫隋不召。當隋不召帶著航海之夢奔向大海時,隋迎之繼承了家族的生意,並生下兩個兒子——抱朴和見素,以及一個女兒,含章。
        然而到了四十年代末,隋家一度興旺的粉絲生意卻開始急轉直下,這是因為窪狸起了兩個重要變化:蘆青河水的突然消失,以及社會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建立。沒有水,作坊便停止運轉,運送貨物的船便擱淺。隋家甚至遭受了更大的災難,新政權的興起欲使資本家的財產充公,並重新分配給當地農民。多虧了這一制度的變化,先前的工人階級趙家代替了隋家成為最有勢力的家族,並從此支配了窪狸鎮近三十年。不難看出,個人/家族的命運不僅與歷史進程相糾纏,同時也和自然的偶發事件相關聯(或作為歷史律令的自然偶發,此點下文將詳述),這一尤其值得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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