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論李渝小說中憂鬱與抒情之力量(《东亚人文》授权首发)

发布: 2017-1-05 16:05 | 作者: 黃資婷



 
        著豔服戴華冠,承襲前人抱持盛裝赴會的心境墜河,隨心念一轉,會不會是自己過度美化事件,母女兩人也許是偷渡客?旅人間的偶遇往往不需要道別,敘事者與她們分別參加狂歡祭典,大篇幅形容頭飾製作過程如何費工,為的就是當死亡開啟「永生」幸福之門,引領他們逃離貧困憂鬱之生活,良人一同攜手挺然迎接它,世道昏暗唯有(想像的)愛情是最後解脫。
        筆者認為〈花式跳水者〉與〈夜渡〉造成憂鬱的最根本原因是現代化。兩篇小說有著一樣凜然縱身的勇氣,卻展現作者兩種不同的憂鬱型態:〈花式跳水者〉無法適應世界,生活折挫讓歲月無法再壞,絕望已到底層,對跳水家而言,要死,就在此之前做一件自己最擅長的事,他選擇依卡洛斯式的墜落,幾秒鐘的死亡前戲,彷彿他還在自己熟悉位置享受速度帶來的快感,只不過結果翻轉,跳水者碰上堅實的地面不再撞入柔軟水底;現代化以物質至上的社會裏,〈夜渡〉中居住於玉龍山的人們,經濟匱乏讓日子難過生活嗒然無味,所幸他們不恐懼死亡,樂觀與龐大的想像力支撐玉龍山子民迎向水底,宛若參加一場盛宴歡慶著華服飲美酒,彼岸尚有愛情等待。
        一樣徘徊「自裁」主題之探問,兩篇小說創作時隔二十六年,〈花式跳水者〉象徵性與隱喻極高,耽於自溺式的憂鬱狀態,到了〈夜渡〉,反身面對少數民族的生存處境,多了理解及自我反省。兩篇小說的主角們都選擇自殺,結局卻不等同消極無為,憂鬱反而產生積極力量。主體掌握揀擇生命去留的主導權,花式跳水者與玉龍山的居民都選擇最美好的方式迎接死亡。
        
        黑太陽的光度
        
        延續上一節研議李渝對自殺的書寫,從作者自述影響其創作甚深的沈從文談起。沈短篇小說〈自殺〉裏,劉習舜教授受上海東方雜誌社編輯之邀撰寫「人為什麼要自殺」一文。與那些口中嚷著要自殺的朋友們相比,他已過上眾人眼底幸福美滿的生活,似乎只能援引他人經驗為例。當劉習舜將俗事擱置一旁陷入沉思,也許是天氣黴溼蔽空起雨,也許是髮妻任性,也許是寫不出稿子,種種微薄的不順遂積累於生活褶皺緩緩發酵,一時受憂鬱侵擾如鯁在喉。
        一九四九年沈自殺未遂,於一九六一年寫下〈抽象的抒情〉如是說道,
        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於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文學藝術的可貴在此。文學藝術的形成,本身也可說即充滿了一種生命延長擴大的願望。 
        生命無法凝固但文字可以穿越時空,不執著於現世,故書寫是存活之必要。法國精神分析學者克裡斯德瓦(Julia Kristeva)亦在研究憂鬱症的專著《黑太陽》開頭說道寫作之於憂鬱:「對深受憂鬱折磨的人而言,唯有寫作源於憂鬱、由憂鬱所催發時,寫出的憂鬱才有意義。」 回到李渝生命腠理來解讀,她曾多次經由文字血淋淋割剖精神創傷,然後凝視,進行緩慢的自我療癒。
        一九九七年六月郭松棻中風後,空白徹底占據李渝的腦袋,昏天暗地。散文〈忘憂〉描述作者於精神病房裏離羣索居三十七天,多次嘗試自縊,
        我把床推到一個角落,以為外邊看不見,把襪紮在頸上,數秒。據說十八秒就能成事,每次多數到乾咳而止,臉充血時就忍不住鬆手。
        在種種非人的待遇和強迫性的藥物治療之間,或許可以避過注意而用此襪結束一切的荒唐想法,使我維持了每天度分秒如度年月的日子。 
        幾秒鐘的時間差就能擺脫現下困窘,選擇自殺的人們過分傷害自己也過分疼愛自己,應證超越快樂原則(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時間感知被拉長,生與死以及如何死,成為本質性問題反覆嚙咬心緒,方寸盡亂。當李渝熬過那段時日與自我對話且掙紮後,於鬱症煉獄脫逃,別人眼中的極度瘋狂卻是她心底的極度清醒。恐懼攫劫作者意志化為體悟,才使她能感同所感物傷其類,展現令人難以揣想的勇氣。〈風定〉敘述她與故友相約看展,對方先生也歷經生死交關,一年後兩人會面,談起這段期間郭罹病後,身為妻子的李渝也患了病,
        先生病了,作妻的不能照顧,反鬧出莫名其妙的憂鬱症來,太荒唐,不是嗎?……道理自然是明白的,這個時候應該越發的頂天立地,具有美德,可是松棻和我實在是同一人,不只在這種時候,在每個時候,我們已經發展出危險的相互反應,我有什麼事他就有什麼事,他有什麼事我就有什麼事,有什麼辦法。 
        夫妻兩人情感上靈犀相通,松蘿共倚。她原應作為丈夫最有力的精神支柱,卻在關鍵時刻情緒狀態來到滿弓極限,無法再承受更多。病症急驟來襲肯定是經過長時間的醞釀,那些積累的鬱懣竟與家國認同之折挫紛遝而至。「於是我說,有一種人,例如像我們,什麼地方都不屬於,不是大陸人,不是臺灣人,不是美國人,什麼都不是。」 ,國族之路荊天棘地,對李渝而言,再失去郭松棻,也就無家了。所有負面情緒選擇同一時間引爆,李渝作品裏的憂鬱與人生際遇靡密相扣,愛人癱倒僅是最後一場潰堤前的夜雨。
        二○○五年七月九日,郭松棻溘逝,李渝再一次受到精神重擊。第二度返回人世,賡續發表的四篇散文,〈六時之靜〉勉強擠出快樂故事,結尾兩具相擁的軀體,剔除情節只賸美好的定格畫面(別忘記李渝小說裏最常出現相擁的軀體也是雙雙殉情的愛人,愛情意象一翻轉就是死亡);正視郭松棻死亡的〈交腳菩薩〉,在末段仍對菩薩祈願,聲聲喚著松棻回來;〈寫作外一章〉裏聶華苓教導她唯有寫作纔能自我救贖與昇華,勉強振作精神;〈飼虎〉寫任教學校的女學生墜樓,尊重生命那套說詞人人都會,但在危急時刻,鬱症患者最需要一雙溫暖的臂膀與耐心。
        或許可以藉由艾爾•艾佛瑞茲(Al Alvarez,1929-)之例思索李渝的內心掙紮,艾爾•艾佛瑞茲在詩人好友希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自殺後,以人類學研究方法,追悼並且重返希薇亞•普拉斯走向死亡一途的軌跡。這一迴光舉動使艾爾•艾佛瑞茲看清好友時好時壞的鬱症與臨走前將煤氣打開霎那,並非展現求死決心,而是深深「求助」——儘管希薇亞•普拉斯已將對死亡的愛恨質對反覆書寫在詩作裏,艾爾•卻仍然無法迴避被憂鬱擊中的當下。艾佛瑞茲認為:
        對藝術家自身而言,藝術不必然具有療癒作用,也並不一定會因為表達出自身的幻夢與異想便能從其中煎熬中解脫。我們更常看到的反而是,藉由某種顛覆的創作邏輯,藝術家在形式上的表達動作,或許可以讓這些從內在發掘出來的東西更容易掌握。而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處理這些東西之後,也很可能發現他們會在真實生活中重複被他們書寫過的東西。 
        李渝對小說創作美感之追求總嘗試不斷突破體制,她為何關注藝術史上的異端?筆者認為這是作者出自對憂鬱內在邏輯之回應。作者發展出「多重渡引」觀點可視為援引中國式憂鬱美學為基底所建構出的一套美學系譜,是精神內面至外層的翻轉,憂鬱的確成為她創造力之泉源。李渝當然不是唯一案例,憂鬱使作家們(不得不)抒情,離開精神病院的同時,或許曾冀望能就此痊癒,卻不斷輪迴,直到肉身徹底死透。如普拉斯的時間暫停在三十一歲;著名的現代主義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也在五十九歲的某天,將口袋裝滿石頭,沉浸離她家不遠處的歐塞河(River Ouse)等等。這些被黑太陽殷切照射的作家們,無論是普拉斯或者李渝還是吳爾芙,精神承受之痛遠大於害怕肉身上的傷害,甚至很難去追究那些迂迴之處,猶如李渝總習慣在作品裏留下空白供讀者拆解,艾爾•艾佛瑞茲悟出自殺者的心態,
        很多時候自殺者會隨意編造藉口,為的是減輕生存者的罪惡感、安撫心地善良的人,並鼓勵社會學家繼續探索找出更具說服力的分類範疇與理論。這些藉口就如引爆邊界戰火的零星事端,真正促使一個人自殺是另有原因的,那是屬於內在的世界,迂迴隱密、矛盾、像迷宮般錯綜複雜,且始終無法窺探。 
        最終沒人自死神手中將希薇亞•普拉斯奪回;而李渝與她敬愛的作家沈從文一樣,活著走出自決煉獄,纔能反身擁抱讀者。正因親身經歷,發自內心理解那些投江的少數民族,感受諸多藝術家生命難以言明底暗色之花,自可婁斯、餘承堯、趙無極等畫家身上學習堅強,而非偽善同情或者投以道德審判之眼。從情感至家國,如此椎心蝕骨之領略,終究蛻為文字實踐,散居冊頁。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