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渝小說中憂鬱與抒情之力量（《东亚人文》授权首发）
发布: 2017-1-05 16:05 | 作者: 黃資婷
賅括中國藝術家不夠投入追尋精神世界，試圖表現「正常」峻拒「反骨」，然則又有多少作品是真正達到逸筆草草之境？抑或者不願承認褊能遂自欺欺人？李渝強調憂鬱對創作的重要性，使筆者亟思作者以何種形式將中西文化裏的憂鬱概念交織滲透於作品中。作者自雲在創作上受到魯迅、沈從文與蕭紅的影響，研究所就讀美國柏克萊大學藝術所，自高居翰教授身上承襲中國藝術史中傳統畫論的美學視野，同時在訪談裏提及自身閱讀習慣屬「洋派」，可見文藝視野匯通中西。憂鬱（Melancholia）是西方文化發展重要輗軏，由來已久。早在西元前五世紀，被譽為西方「醫學之父」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提出憂鬱是黑膽汁分泌過多所致。這種體液失衡的「特殊疾病」，經亞裡斯多德（Αριστοτέλης）詮釋後，黑膽汁亦是天才表徵，憂鬱與天才是一體兩面之孿生物。與李渝出生在同一世代的精神分析學者克裡斯德瓦（Julia Kristeva，1941-），於《黑太陽》深入研究「西方宗教」、「文學」、「藝術」等領域與憂鬱╱抑鬱之間的關聯，指出憂鬱與創作的關係密不可分。由此可見，李渝多次批判中國文化壓抑情性中「憂鬱」的成分，當作者回首梳篦憂鬱歷史於中國文化的發展筋脈，未嘗不是中西思想匯流後的結果？筆者認為李渝小說中惶惶然的憂鬱不只來自中國，更應視為作者借鑑西方文化，進而重新梳理鬱在中國的可能性與現代脈絡下之詮釋。李渝於小說標題選擇可讓讀者們直截感受到的中國式美感，便是站在西方回望中國。兩種文化所繫之處，才是李渝獲得且超越中國的榫眼。
「作為一種觀看的方式，憂鬱不只是主體掌握對象與構成概念的一個模式，不只是一個無創造力的模型架子，而是某種我們只能在『主體的符號下』才能談論的東西；我們只能透過這位孤立的思考者的種種玄思的探險來談憂鬱。」 麥克斯•潘斯基（Max Pensky）如是形容「歐洲最後一個精神貴族」（蘇珊•桑塔格語）班雅明的憂鬱（melancholia）路徑與方法。本章據此論點審視李渝如何開展由憂鬱而抒情之書寫，憂鬱做為一種觀看的方式，試圖釐清小說中的憂鬱之核，圍繞作者「主體符號」由內至外逸出日常的憂鬱氣質，分析李渝小說由個人情感循序漸進拓展至家國之難，層層剖析憂鬱如何作為抒情之前奏：第一，自殺作為反映憂鬱症狀最具體的行動，發生在小說主角身上，也曾發生在李渝身上，作者如何將內在憂鬱投影至創作中？她又如何處理此一生命難題？第二，植物作為小說裏最常出現的無聲在場，敘舊與偶遇場合的見證者，李渝借物抒情，透過眾多植物組成之庭園又有何象徵與回扣自身；第三，指證李渝作品中呈現的家國辯證之軌跡，對於作者而言何處才是鄉園。
朝向死的存在：憂鬱與自決
兩種憂鬱與死亡
李渝〈花式跳水者〉（1986）主角選擇自高處墜落，以死亡速度抗衡現代化步調。
小說描述日常生活如沒有標點符號的長句，報紙章頁上「黃豆玉米採有限制申報油價滑落十屆三中會在野黨升高驚傳命案原兇關鍵民主是漫長路程現代內衣增加寢室性感含情增強體力徵租廠房燙徵助手女理容高薪現買住定。」 民生政治消費乃至工作資訊，一系列日常瑣事黏附生活，缺乏呼吸空間；如租住最底層的窺伺者「他」，房間恰巧介於地平面之間，永遠井底之蛙，望出去的世界皆不完整。
當花式跳水家再次出現跳臺，一如往常重複他習慣的動作，他究竟知不知道游泳池沒有水？停駐在跳板邊緣的那段時間，他思考的是來自瑣事堆疊的壓力，或者是思考著以哪種姿態旋入水中？李渝未回應讀者們的疑問，選擇留白，由觀察者「他」帶領讀者。
若以失水泳池象徵現代化之空間，李渝以跳水者遽然縱身之影雕出阿爾貝托•傑克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塑像般細長孤獨的人物形象，可以說明為何飾演觀察者的「他」，在這現代死亡劇場裏，所獃位置永遠看不見泳池底部。當水被象徵現代化的泳池吸收，用來填充凹陷與虛無，我們處於被現代化包裹的世界底部，幾乎看不清任何事情的全貌（或者全貌從不存在）。「他」總是不夠勇敢，猶豫著有否「投入九十度世界的必要」 ，為了維繫生存之重（如飢餓），蹣跚踏出大廈，視線所及僅能看見一半的景觀，賸餘世界塊面皆以想像補完全景。
巨響聲之後，「一個物體擊打在一種平面。一流花式跳水者都是這樣俐落地進入水面的，以身體、垂直切入，甚至不濺起任何水花，他想。」 那是一種全身奉獻宛若殉道者式的墜入，法國學者塞托（Michel de Certeau）以「海水之上的伊卡洛斯」形容身處高處觀察城市，迷宮成為眼底奇觀；跳水家凝視游泳池時，將他縱身擁抱的凹槽（負空間）含納眼底，
那麼接下來該不該重新跌回到那陰暗的、擁擠著高處可見低處卻不見的人羣的空間中去呢？這是依卡洛斯（Ἴκαρος）的墜落。在大樓的111層貼著一張廣告，就像一尊獅身人面像，給一瞬間變成了幻覺者的行人出個謎：It 's hard to be down when you 're up。
當你已意識到主體正是芸眾，於城市街道間漫無目的攛梭遊走，你被孤立在城市高空躍升至觀察者之位，便很難回到地面賡續步行。迷宮是隔板的實與路徑之虛所構成，那些虛的空間是作者留給讀者思考之處；〈花式跳水者〉的泳池不同於迷宮的虛實交綜，它是於實心地底創造更大的負空間及更廣的虛無。小說結尾對於屍首後續處理事宜冷眼觀之，去除森冷的死亡意象，想像力讓花式跳水者完成一場美好藝術演出。無論是藝術技法之精進，或是被過輕日常推至跳板邊緣，花式跳水者以死亡示範了依卡洛斯式的墜落，生活步調落後，趕不及也不想融入世界快速運轉之現代化，自高處俯瞰底下一片空無，遂決定以最快速度撲前，了結生命。窺伺者「他」必須存在，纔能讓這場一生一次的華美獨腳戲透過觀看之眼完滿落幕。
花式跳水者「投水」的死亡姿態，到了夜泊此一中國詩詞畫作中常見之主題，擦出中國式偶遇與憂鬱的美學實踐。
如何讓自決主題富有新意？「跳水」成為「投江」傳統。〈夜渡〉（2012）敘事者在一個偶然的機緣再訪中國西南滇黔，進入故事以前，敘事者描述有「殉情之都」之稱的玉龍雪山，原住民男子酗酒，女子精神失常；人們有著沈從文式的溫柔純樸，卻同時也消極生活，自殺率高。在此，自殺原因與象徵高度文明發展思維不同，
嚴肅的自殺行為是一個經過選擇後的行動，自殺的原因則完全與這個世界有關。一個人選擇自我了斷，乃因他認為現有的生命不值得繼續下去。這類自殺常被視為文明高度發展的指標……因為自殺與人類尋求生存自保的本能是相違背的。
對羅馬人而言，不論處於哪個階級，大家的看法都一樣，那是死亡本身並不重要，但死亡的方式——優雅、理性地帶著尊嚴，以及在適當的時間死去——極其重要。亦即，死亡的方式是衡量他們生命最終價值的準則。
英國人類學家艾爾•艾佛瑞茲（Al Alvarez，1929-）研究自殺文化，論及塔斯馬尼亞州的原住民（Tasmanian）與受西班牙殖民的印地安人們，面對強權侵擾，絕望情緒掩蓋過求生意志。他們有意識不繁衍後代，選擇跳崖、互相殺害等等方式結束生命，可以呼應小說裏滇黔少數民族為何選擇自決來結束生命，也許出自類似的心境，保有揀擇生命的最終權力。
李渝寫道此地跳崖或投江殉情又以年輕情侶為多，也許是悲觀宿命論使然，「籠罩在悲觀文化中的生存，自然容易苦中作樂，想出了比《論語》的大同世界和魏晉桃花源還更美的烏托之邦」 ，「玉龍第三國」之幻想是支持居民們向前邁進的動機，竄流於原住民血液，無懼死亡及追求抑鬱的情緒正騷動，「你可別忙著大聲斥笑這種說法的荒唐，低估了憂鬱之為非凡的精神，和它能啟動的巨大的能量了。」 像極白色恐怖時期住在溫州街的愛侶對未來無望而攜手赴死：「樓房雖舊卻很精緻，你要是仔細地看，用手細細地摸，不難發現其實磨損了的木紋裏邊都是有著雕鏤什麼的呢。曾是什麼樣的人住過呢？退隱的文士，悒鬱的美人，還是視死如歸的情侶呢？」 籠蓋在溫州街與玉龍雪山兩個生活空間裏的憂鬱之因或許不同，李渝卻試圖轉化此憂鬱能量，讓它不再僅是帶有負面意涵並與精神疾患畫上等號之詞彙。她曾於散文〈被遺忘的族類〉裏提到，
外人，尤其是旅遊賣銷等，往往掠取苗鄉的綺麗風光奇異聲色，在表相上美化，把他們的世界全市成浪漫的世外桃源，真實生活中，貧窮無法扭轉，命運無望的一再重複；節日慶典時際，遊客們、領導們愉快的欣賞著少數民族的美麗服裝曼妙歌舞，讚嘆著他們鮮奇風俗的時候，是否同時也看見了他們生命中的巨大的黯影呢？
溫州街的黯影來自於政治壓迫及時代糾葛，玉龍雪山的人們始終活在「被觀光」的注視裏。在作者對憂鬱的關懷下，當地居民貧窮與鬱悶混雜的絕望之情，時時刻刻環繞於滇黔少數民族生活瑣碎的細節裏，集體自裁變得可以理解，才開始故事的前進。
〈夜渡〉敘事者出門旅行，前往豐年祭途中行經水域。夜宿船艙，偶遇一對盛裝的旅行母女，真切相信彼岸有著更美好的生活等待他們，此次夜渡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會醒來的睡眠。夜裏，下鋪傳來陣陣歌聲，敘事者微光下紀錄女子歌詞，隔日晨起卻不見蹤跡。文字是恍惚幻影中的一絲曙光，還原現場，敘事者翻找出記事本，證明這對母女確實昨晚出現在船艙，但她們後來的去向呢？李渝想起此地居民自溺傳統，
乘船走到水深的河心，牽手從甲板翻入水，做了和祖先們一樣為河水添增眼睛的事情，我並不會一覺得驚奇，或者要去偽善地惋嘆些什麼。問題都留給專家們去追究吧，於我，她們的故事很簡單，而且不需再次說明，走在她們前面的人已經為她們一一陳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