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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宜

发布: 2016-12-29 19:44 | 作者: 郑小驴



        三
        周日的中午放假。游离和溜子两个人在大街上闲逛。那天的集市很热闹,他们在网吧上了一会就出来了。他们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郊外的水稻田该第一次施肥了。打上尿素的南方早稻田,不几天就会疯长,绿得可怕。下午的时候,他们从集市游荡到了河边。两人搭着肩,踢着脚下的小石块。小鹅卵石被他们踢得老远,终于又停了。游离说,我们赛跑吧,沿着河跑吧。溜子说,跑个卵。游离拉了拉他,说跑吧。溜子说,跑什么跑,疯子。游离说,跑一阵吧,憋得慌,妈的。两人呼啦啦地跑了起来,跑得歇斯底里,风迎面而来,像一堵透明的墙。
        溜子喘着粗气说,妈的。游离四肢摊开,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汗水从背上的毛孔噙满,又润物无声地融入土地。他有种回归的通透感。妈的,爽。游离说。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溜子说,你毕业后想做什么。游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没有回答他。溜子又说,他有个表兄在深圳那边搞六合彩,当庄家,据说发了大财了。他表兄让他毕业后去深圳玩。游离伸了一个懒腰坐起来,说那你去不。溜子说,我爸要是知道了,肯定打断我的腿不可。我爸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去复读,他说考大学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妈个逼的,你说现在大学生那么多,扫厕所的都有,我爸这人就是想不明白!
        游离觉得无聊透顶。问溜子吃过布谷鸟没有。溜子说妈的那种鸟谁吃过,谁敢吃啊。游离就说,我听有人特意捉来这种鸟,给有钱人送去,他们爱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溜子说,变态,这种鸟也吃,那是长工变的呢!
        他们又重新返回集市。熙攘的人群已渐散去。一群女子撞入了他们的视野。游离捅了捅溜子。溜子悄悄说,那是温泉过来的。这十来个女子在集市上格外醒目,她们大多奇装异服,大胆暴露,乳沟和大腿都露到了顶点,又极有分寸,仿佛里面又有考究的学问。她们染酒红色的头发,艳丽妖娆,化很浓的妆,脸色异常的白,白得没有血色,手里拿着新潮的手机。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她们,纷纷驻足观望。他们说的土著方言,她们一定听不懂,她们说普通话,是外来人。她们先是去了小饰品店,然后又逛了服装街,买东西从不还价,一气呵成,浑身赘肉乳房下垂的老板娘心花怒放。
        “这是一群小姐。”
        “据说是贵州和四川那边的多。”
        游离看得有些面红耳赤,她们那么真实,身上散发出陌生人高贵的气质。游离突然有些感动。
        溜子说,可真骚。游离想,她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胁迫的呢?
        他把想法告诉朋友。溜子说,如今笑贫不笑娼呢。你没看到那服装店的老板娘点头哈腰的,十足的奴才相,比鸡还讨厌。
        小姐们走后,游离看到那老板娘正和人评头论足这刚才的那群顾客,言语尖利而刻毒,像是丢了自己的脸。
        他们慢慢跟随在小姐们身后。扎马尾辫的女孩子一直和小姐们走在一起。游离愕然地拉了溜子一把。溜子没敢论断。他们悄悄地观察了一阵子,肯定了。
        马尾辫的女孩子那么清纯,和小姐们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她戴眼镜,瓜子脸,樱桃嘴,不化妆,也不染头发,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背一个小包,浑身上下无不焕发出超脱的清秀,以至于看上去像一位大学生。
        游离心里有些难过,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她怎么也步入风尘,她怎么也可以当小姐呢?游离有些痛惜地望着她。她顾盼四周,明净亮丽的眸子。他颤抖了一下,慌张地转移了。她那么淡定,从容,举止投足间,均是那么的典雅。
        “她是一个哑巴。”溜子悄悄对他说。“据说是贵州安顺那边的,她们那边很穷,很穷的。”游离愣在那儿,她果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同行一直在叽叽喳喳,她默默地跟着她们,替她们拿着购物袋。游离猜哑巴姑娘一定被她们欺负过。他妄想救她于水火之中。她总归是与她们是不同的一类。
        
        四
        他发现庙里菩萨手上的烟不见了。任凭他在庙里怎么搜寻,也没找到。菩萨目光炯炯,仿佛有些责备。游离低着头,抽出烟点上,对菩萨说,你不要怪我。他将烟放在菩萨手里,自己也跟着点上一根。
        那条蛇依旧盘绕在那儿。它仿佛认得他了,见他走近,尾巴不由自主地摆动了一下。像是打个招呼。他想,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小花或者小菜都行。它已经不怕他了,地上没有棍子,菩萨的手臂上有一张雪白的蛇皮,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游离将蛇皮捏在手里,有些凉,以前他很怕这东西,特别是看到蜘蛛网缠住蛇皮时,都会惊悚一回。可现在他已经不怕了。他将蛇皮轻轻地拉了下来,缠在手臂上,把玩了一会。那蛇有些好奇地扬了扬头,弄不懂他想做什么。它舒展开身子,对他没有任何提防。游离心里涌出一种奇妙的温暖,他觉得他们仨是朋友。菩萨是他们的老大。他保佑着他们。
        游离捏住蛇的七寸,下手极轻。蛇没有挣扎,温驯地依附在他的手臂上。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蛇的肌肤冰冷异常,他感到皮肤像是要开裂了,血液溢出,全身痉挛,以至于打了一个冷战。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过来,那蛇不紧不慢地缠在他的手臂上,身上的花纹烂漫无比。游离试着用鼻尖碰了碰蛇身,凉凉的。
        他爬到菩萨的肩部,盘腿坐了下来。那蛇缠着他的手臂,他索性放开七寸,任由它去。他想,蛇也是通人性的。晚霞从西方辉映了进来,庙里装满了金光。游离想起那个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心中异样的温暖。
        沿着河滩走,可以看到一些褐色的小贝壳半裸着掩埋在沙里,里面的肉早已空了。他抓着一块小石头,远远往河心掷去。小石子打了几个水漂,河面又恢复了沉寂。有蝉在鸣唱,苦楝树上挂着一轮残阳。
        回去的路上,游离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去了温泉。
        他踯躅在晚霞辉映的公路上,路上人烟稀少。这天没有什么豪华轿车前来。游离走到温泉度假村的大门口。保安是个中年男子,他问,你进去做什么?游离摇摇头,说我不进去。他说,你是学生吧。游离便赶紧走了。他围着度假村转了一圈,度假村被高高的围墙圈了起来,只能从远处才能看到里面的别墅。度假村附近是一个小集市,比镇上的要小很多。他注意到依稀可见几家旅店,招牌上写着过夜或住宿的字样,价格十分的便宜,大概是托了开发温泉的福,之前是没有这些的。也有网吧。游离就进去了。
        他看见坐在网吧里上网的几个裸露着背的女子在抽烟。就是上次他见到的几个。他的心怦怦跳起来。哑巴姑娘并不在,他微微感到有些失落。小姐的背上文着一只蝴蝶,妖艳无比。有的文在手臂上。也有文蝎子和蛇的。有些邪气。游离在一旁三心二意地上着网,觉得他和她们是如此的遥远。她们一边上着网看电视,一边嗑着瓜子。有个小姐在接电话,嗓门很高,有几分粗野,说,他妈的这个鬼地方,无聊死了,没什么可玩的,你别过来了。
        这时又进来了两位。游离就瞥见了哑巴姑娘。她穿着一袭短裙,性感了许多。跟她来的一位和同伙打了声招呼,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小姐们在网吧里闹翻了天,她们大概今晚放假,全跑来网吧通宵了。她们放肆地笑。说很黄很暴力的话。他不曾知道女人们会说出那样的字眼。这个时候,沉默才显示出文静的气质来。游离悄悄地瞥了眼哑巴姑娘,只有她置若罔闻,大概是在看一部韩剧。淡淡的荧光屏映照的脸,显得又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韵味。就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或端坐莲花台上的那个人。
        游离见她也抽烟。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抑郁。她抽烟的姿势非常娴熟,端庄。他看得更加忧郁起来。她冷然地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布满了蛛丝马迹般的迷情。他有些心慌意乱,依稀听见了那句面红耳赤的话。听得他心里突突直跳,底下勃发。游离站起来,肚子陡然间大了一点,认真地朝她看了眼,然后结账走出了网吧。好大的月光,如白银流淌了一地。他沿着灰白色的柏油马路往学校走去,心想这真他妈什么世道。
        温泉度假村沉浸在一片暧昧不清的灯火之中。闪烁着诱惑的引人犯罪的霓虹灯,哑巴姑娘就像喜儿生活的旧社会,可恶的黄世仁开着宝马大摇大摆地将哑巴姑娘俘虏了。想想又有些不对。游离越想越有些无名火。走到石拱桥上时,恶向胆边生,在桥头的石堆前,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滚了一块百十来斤的石头横亘在桥的中央。游离汗津津地坐在石拱桥上,往那片霓虹灯远眺一眼,他想自己应该离这片地方远一些,再远一些。
        
        五
        新世界百货超市开业那天,小镇的各界政要都到场了。镇长亲自剪彩,道贺。新世界是小镇有史以来最大的超市。有两层,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超市是外地一个大老板投资开设的,开业那天,他不仅请来了镇长,还请来了助阵的演出歌手。在超市的小广场上举行了热闹而喧嚣的活动。小镇的人们热情高涨,据说开业那天不仅所有商品五折,还有免费的商品相赠,并且可以抽奖。中奖的概率高达99%。
        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胖镇长打着折扇,和老板站在超市二楼的走廊,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宣布超市即日起正式开业。麦克风漏音,有些刺耳。胖镇长拍了拍话筒,不得又说了一遍。超市老板接着又说了一通废话。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啦!底下的人群一起哄笑道。
        待老板终于啰嗦完,演出的歌手终于露脸了。均是一袭火红的旗袍,妖艳的妆。有人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这是温泉里的那群小姐们。游离踮起脚,也看清了。人群骚动不安起来,口哨声不断响起。
        小姐们见多不怪。她们甜甜地朝人群笑了笑。亭亭玉立,款款地排成一队,再依次散开,手持话筒的那位高个子小姐站在最前沿,开始唱《路边的野花你别采》。有几个高音怎么也没唱上去。活生生地掐掉了,好在音质性感,还过得去。
        簇拥在她周边的其他几位小姐,开始跳舞。显然没有经过排练的,仓促而至,动作不一,有些滑稽。几位小姐努力抿住嘴,脸蛋憋得红红的。游离一心扑在哑巴姑娘身上,那身段,凹凸有致,哪儿都是迷人的曲线。游离拼命地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到最前沿。
        一曲刚完,紧接着新的又响起。小姐们相互对望一眼,眼中有笑。唱的是《为什么背着我爱别人》,哑巴姑娘领头,余下的躲在她身后,滑稽地伸开手臂,模仿电视里千手观音的舞蹈。台下爆出一声好。有人恶作剧,使劲地推搡前面的人。小姐们个个忍俊不禁,很快活的样子。她们故意露出一大截长腿,白得令人目眩。那女人故意朝目瞪口呆的人抛了一个媚眼,目露挑逗之意。
        游离猜想不出这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将温泉里的小姐们拉过来演出了。大概是看上了她们的容颜吧,本地的货色都土得掉渣,拿不出台面。他望见楼上的胖镇长望着台下的小姐们呵呵地笑个不停。一侧的老板也陪着傻笑。
        小姐们跳完几支舞,退出舞台。不一会儿,换了身超短裙出来,唱的是劲歌,跳的是热舞,喜坏了台下的。
        游离一直盯着哑巴姑娘看。哑巴姑娘仿佛是领队,队中数她的舞跳得最好。有那么一会,游离分明看见她的目光和他相遇了。待仔细辨认时,她的目光早已透了过去。可他依然觉得她看见他了。
        胖镇长做最后的总结发言。汗水湿润了他的背,白色衬衫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泛黄的肥肉隐约可见。胖镇长以冗长而乏味的社会主义特色发言作为开头,以建设和谐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作为结尾,中间串联三个代表,总共持续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小姐们在底下玩着各种小动作。有的瓣着指头,有的搔首,有的呵痒,嘻嘻地笑着。他相信她的笑是迫于无奈的,堆满了沧桑。活动即将结束的那会,他终于确定,她看了他一眼。那微微扬起的眸子,一下子勾起了他莫名的冲动。他绷紧着肌肉,从大腿根传来的阵阵悸动如电流一般。这个燥热的下午,他满脸通红地望着小姐们钻入一辆依维柯,返回温泉去了,尘土飞扬中,他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六
        堂哥从五楼顶跳了下来,砸落在自行车棚上,摔断了腰椎,但没死。伯伯和婶婶连夜赶往深圳,几天后父亲回来了,搀扶着伯伯。游离才知道堂哥将永生站不起来了。轮椅将伴随他度过大半生。和之前伯伯婶婶心急如焚匆匆赶往深圳不同,他们回来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满脸的埋怨。他们说,堂哥真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好不容易供他读这么多书,却选择轻生。父亲说,他对得起谁啊,这么多书真是白读了!
        堂哥自杀前,和女友在租房里大吵了一架。他们因为一点小事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堂哥不抽烟不喝酒,平时爱买点彩票。但是从未中过奖。女友就说,买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中过,难道以后的命运也要靠这鬼名堂的彩票来改变吗?他女友说话尖酸刻薄,堂哥面子有些受不了。她嫌他呆板,在一起五年了,一直租房过日子,只会挣点死工资。堂哥就打了她一巴掌。结果火上浇油,原本两人之前就吵过许多回,但是堂哥之前一直没打过她。女友受不了,和他大干了一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堂哥一气之下起了死心,将她勒死了过去。然后跑到顶楼跳了下去。
        那女的最后活了过来,堂哥却再也没能站起来了。伯伯弓着背,连连叹气。
        “读那么多书有卵用,还不是这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读个初高中就去打工,最起码在乡里娶个老婆盖个房子,还是弄得起的。”
        “现在讲这些也晚了,是她害了他。”
        “未必是人家。早知道就不该送他念书,那花花城市,是他待得了的吗!”
        伯伯红肿着眼,喃喃地说,瘫了,废人一个了,欠了这么多债,还不如死了好!伯伯当然说的是气话。
        堂哥回来了。游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堂哥正玩着手机。他脸色灰白,一丝血色也没有。轮椅后面放着一包芙蓉王,本地人很少有人抽这么贵的烟。游离走到堂哥面前叫了他一声。堂哥呀的抬起头来,抽出一根烟递给他,游离忙说不抽烟。堂哥自己点着了,笨拙地学着,朝他笑了笑,有些尴尬。游离陪他说了几句闲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堂哥才二十九岁,他不知堂哥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下去。堂哥说,你快要考试了吧。游离轻轻嗨了声。又问,你有把握吗?游离摇了摇头。堂哥说,尽力而为吧,不要太多的压力,考不上也没关系。游离嗯了一声。他感到很难过。
        上午伯伯要带堂哥去水灵寺烧香。堂哥说,一定要去吗?伯伯一边收拾,一边说,也就剩下菩萨了……他不保佑你谁还能保佑你呢。说的有些凄凉。他们一行往水灵寺去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小马路白得耀眼。
        他想起小时候伯伯给他们讲的故事。那是夏天,他们坐在晒谷坪上纳凉,堂哥那会儿也很小。伯伯说,从前有一个很失败的人,即便沦落到乞丐的分上,也讨不到几个铜板,成天饿着肚子。他觉得时运不济,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有天经过一座寺庙,便想起那个端坐莲花的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来。于是踏入大雄宝殿,虔诚地长跪在菩萨的跟前祈祷和诉苦。这叫花子满腹的怨恨,对菩萨说,没法了,这没名堂的世道将我活生生地逼成了乞丐,现在快要饿死了。冥冥中,他仿佛听见菩萨的教化。菩萨说,善待身边的每个人,珍惜身边的每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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