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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窗夜霧

发布: 2016-12-08 17:12 | 作者: 葉桑



        碧霜和她的夫婿張醫師立刻出來迎接,不聽話的淚水又如西北雨一般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但是,我依然堅強的站在醫院的門口,目送載著朝鴻的烏頭車,慢慢地消失在沒有路燈的街町。
        幾粒天星,伴滿清清的月娘。我坐在靠窗邊,雙手捧著暖熱的紅茶,卻一口也不想飲。碧霜拿著一個漆盤,上面放滿了生果子、餡饅頭、羊羔以及日本煎餅,說:「妳剛才飯吃太少了,吃些銘果吧 !」
        我搖搖頭,碧霜也不勉強。張醫師放了張曲盤 (註:唱片),然後轉了幾下留聲機的把手。不久,屋子裡就充滿了約翰 •史特勞斯的圓舞曲,我家也有這張曲盤,這首是「藍色多瑙河」,而另一面則是「維也納森林」。好久沒有聆聽這種美麗而浪漫的音樂了。
        在這寧靜的秋夜裡,我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有股溫溫的液體,蛇似的從我的下體流出來。我的聲音猶如被秋千盪到半空中:「張醫師,快救我吧 ! 我流產了。」當聲音摔落在平地時,我就昏了過去。
        我醒來時,眼前是一片乾乾淨淨的白。當我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碧霜和張醫師前前後後推門進來。
        我憶起了那個可怕的夢魘,緊抓住被單,抖抖的問:「張醫師,我是不是流產了?」
        碧霜握著我的手,沿著病床坐下來,輕聲細語的說:「淑嫻,妳沒有流產。昨晚,那個只是普通的月經來潮,沒什麼大礙的。」
        我的眼光從碧霜的臉,迅速地跳到張醫師身上,不解的說:「月經來潮,不可能吧 ! 我明明已經懷孕。」
        張醫師很權威的說:「我已經仔細地檢查過了,妳根本沒有懷孕。」
        我全身僵直了,但我不願放棄殘存的信念,掙扎的說:「可是產婆說」
        張醫師的話如似早到的寒流,直往我的心縫裡鑽。「產婆的診斷是錯誤的。前年,我就曾經接辦了一個病例:有個求子若渴的鄉下婦女,剛好月經不順,於是就向住在隔壁的產婆求教,沒想到草率的產婆竟告訴她有了身孕。狂喜之下,從那天開始,生活作息大變,一心只求順利產下麟兒,就定期接受那個無知產婆的檢診。經過產婆的言語作用,總感到自己的肚皮微微隆起,也彷彿有了胎動,於是沉醉在幸福的夢境裡。過了七個月後,竟然也有陣痛和少量出血,於是趕緊去請產婆,產婆斷言是早產現象,於是立刻做好分娩的準備。但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見嬰兒出生,只是痛苦不斷地折磨著產婦,只好送來醫院。等到我把一切說明清楚後,所有的痛苦都煙消雲散了。」
        可是我內心的痛苦就能從此煙消雲散嗎?碧霜白了他一眼,說:「誰聽你在這裡做學術演講,我要和淑嫻說幾句體己話,你先出去吧 !」
        張醫師出去後,碧霜隨手將門鎖上,然後坐回原位,說:「淑嫻,如今妳欲做何打算?」
        「我的心肝頭亂紛紛,真想要嚼舌自盡。」
        「千萬莫要講這種喪氣話,擾亂的絲線也有理清的時寸。」
        「何時何寸?講一句老實話,我一生的幸福攏寄望在這個腹肚的囝仔,現在什麼都是船去水無痕,眠夢一場。」
        「妳還少年,可以再生呀 !」
        我淒涼的一笑,嘴角牽動乾了的淚痕,緊繃繃的彷彿面皮上敷了一層石膏。「不可能的大事呀 !朝鴻根本就不願意和我同房 ,他在外面有別人了。」
        碧霜嘆氣了,說:「想不到外表斯文的朝鴻,竟然是這種無情無義的人。」
        「若不是現在正病子 (註:害喜),怕驚動胎氣,否則我阿母早就答應朝鴻納小了。如今,他們知道我根本沒有懷孕,那就可以理直氣壯了。」
        「去對妳阿爸和阿娘告狀,由他們為妳做主。」
        「唉 ! 我阿爸自己三妻四妾,誰都管不了。」
        「不然去向朝鴻的阿爸講,他不是最惜妳嗎?」
        「男人家呀 ! 何況又是自己的獨生子,講來講去,說不定還怪我是個不賢德的媳婦,難怪自己的夫婿,終日往外跑,不肯回家。」
        「做女人真難呀 ! 不過,免掛心啦,暫時住在這裡靜養,事情慢慢想,反正到明年才會生產嘛。稍等遣回金桃,寄話給朝鴻知道,順便拿些衣物來,至於妳的事情,就不要再讓第四個人知道,免得節外生枝。」
        在無計可施之下,我也只好凡事依著碧霜了。
        
        懷舊小說------秋窗夜霧(下) 
        
        雖然在仁慈醫院僅住了十幾天,卻感覺到像是住了十年。當了醫師娘的碧霜,有她自己份內的工作,有時候還要到城內,參加各種慈善或醫療活動,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還是我一個人自處。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閒話,我很少和護士聊天,只是把自己關在房裡,細讀日文的婦人雜誌。
        我終於耐不住了,挑一個有暖暖冬陽的午後,披上羊毛大衣,往新店溪的方向走去。
        溪水猶似煮後半凝的草青寒天,散點著屑屑金色的日光。幾名洗衣婦,不知在論什麼,個個笑得嘴巴如同鬆了的布袋。一陣惹人食慾的香味飄來,舉目遠望,幾名小學生正在烤鰹魚,大概是剛從溪裡撈上來的吧 !
        沿溪的石頭都披上絨厚的蒼苔,我不敢走,怕滑倒,於是靠著竹葉林邊的泥徑漫步。走沒多久,從竹葉林裡傳來一聲又一聲悲慘的哭啼。我好奇地往裡探一探,只見一名穿黑衣黑裙的女子,雙膝跪地,弓著背在彼處哭泣。抽動的後肩,在綠色的影蔭中,好像一隻正在嘔吐的黑貓。
        我走到她身後,輕嗅了幾聲。她慢慢抬起頭,有些驚疑地看著陌生的我。她看起來似乎和我同年,也許要小一、兩歲,留著河童的髮式,齊眉的瀏海下,是一對曾經富麗輝煌的龍鳳燭似的美目,可惜業已蠟炬成灰了。淒楚的臉孔,除了目眶附近是淚水染出來的胭脂紅外,其餘是一望無際的白,聯想中的西伯利亞冰原。
        我試著要扶她起身,可是她拒絕了。於是,我只好在她身畔蹲下,靜靜地陪伴著她。沒有陽光的竹葉林裡,清寒如霜。尤其日頭漸漸軟了,從冷綠色溪谷間掠過來的風,也開始冷言冷語起來。這名女子之面色也沾上了竹葉的淡青,而手端那十小片薄薄脆脆的指甲,也凍成了紫色的甲蟲,在眼淚的初冬裡抖瑟。
        於是我脫下羊毛大衣,披在她身上,她啜泣的向我點頭致意。雖然,我沒聽清楚她的謝詞,卻已經意會到她已經願意接受我的關懷了。
        「小姐,請問芳名。」她不睬我,仍然親像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一般。我耐著心性,繼續問道:「小姐,妳是住在何處?為何孤單一人,藏在這裡哭號?是不是可以講出來,說不定有我為妳效勞的所在啊 !」
        她還是哭不停,斷腸人的悲聲夾在愈來愈冷的風裡,把枯黃的竹葉都吹落了。我說:「小姐,若有苦情,不便說出口亦無妨。不過天色也暗了,山風颳得又急又寒,不如先和我回去,我住在仁慈醫願裡,離這裡不遠。」
        她猛然煞住了泣聲,黑水晶般的眼瞳直直地瞪著我,問道:「妳住在仁慈醫院,張醫師是妳的什麼人?」
        「仁慈醫院的醫師娘是我的好朋友。」
        她緊緊的抓住我的雙手,我變成了漩渦中心的浮木。她哀求的說:「如今就只有妳能幫助我了,求求妳,觀世音菩薩。」
        我連忙阻止她向我下拜,安慰著說:「小姐,有話好說。妳這樣行大禮,我的陽壽會被折煞的。妳先說妳的姓氏,再說出妳的遭遇,我一定盡所有的力量來幫助妳。」
        她的臉上耀出盼望的神采,緩緩的說:「我是許氏純慧,艋舺人。請問恩人大名?」
        我有些顧忌,於是使用外家的姓。「林氏淑嫻。」
        「在恩人面前,我也不敢相瞞。我是一個學校的教員,本來和另一個日本同僚很意愛,但是最近他寫信告訴我,他將要與文部省某大臣的千金結婚。事到如今,我只好含淚的和他分手,並且心酸的祝福他。當我平靜了以後,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時,卻發覺自己有了身孕。妳說,我該怎麼辦?只好偷偷跑到偏僻的文山,懇求張醫師替我拿掉肚子裡的孽債。可是,張醫師卻說,基於醫德,他不能殺死已經有了生命的胚胎。更何況在目前,所偽增產報國的國策下,墮胎是犯法,會吃上官司的。」
        她的眼淚又湧出來了,語調也失去了穩定性,好比波浪中的小帆船,搖擺不定,泣聲而訴:「求求妳,替我向張醫師說情吧 ! 否則,我只有去走短路了。求求妳。」
        此時,天完全黑暗了。四周微動的竹葉林,雞籠般的將我們兩人罩下來。我思想了很久,終於說話了。「純慧,妳我都是苦命的人,因為無情的男性,而流這麼多辛酸的淚水,想起來真是不值,但是女人的命運就是如此令人嘆息。我答應妳,要幫助妳。不過,妳也要答應我,要幫助我。」
        她的臉在陰闇中,灰灰白白的,像是閃爍在遠方的燈塔,雖然是微弱而沒有把握的光明,卻一目瞭然的指示了我的方向。夜空沒有星星,所有的星星都化成山影中,稀疏的燈光,自成一組格局,不受天體的拘束。
        「我希望妳能將腹中的嬰仔生下來,我會替妳安排一切。然後妳的不,我的骨肉將會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小孩。」我背對著純慧,遙望著溪畔的小木屋,門框前方坐著一名抱嬰的少婦,影子貼在柔黃的燈光裡。
        我想這不會是永恒的畫面,因為嬰仔會長大,少婦會蒼老,就像鏡中的容影,雖然依舊是那雙人見人羨之柳葉眉,依舊是那個注定一輩子好命的豐潤圓臉的下頰。但是,歲月過了,青春也就過了,鮮白裡浮著粉紅的雞蛋臉,已經皺紋縱橫了,而那濕亮的黑眼珠裡,一些人不知的愁,也就更愁了。
        在數十年後的今天,在一個有霧的秋夜,我在朝鴻的遺物中,看見了這張發黃的照片  一名留著河童髮式的女子。背面寫著:朝鴻兄惠存: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勿忘影中人。妹純慧上。
        月亮在秋霧中,顯得多麼無依,又像我那恍然大悟的心情。當年在竹葉林裡哭泣的純慧,就是朝鴻的情婦。所以她含淚交給我的孩子,當然就是朝鴻的孽種了。而我卻無知地收拾了這場殘局。
        雖然孩子為我扳回了婚姻的頹勢,可是我卻不曾得到朝鴻些許的愛,有的只是丈夫對於妻子的責任罷了。我痛悔當初為何不追究她的說詞,拆穿她的謊言,不然今天也不會啞口無言地,看著自己鬧笑話。
        我恨秋霧,她把秋夜的美麗蒙蔽了,還囂張的湧到窗前嘲弄我。我恨純慧,乃因為我曾經是看不起她,而任她從我手中,大把大把的取走了自己丈夫的感情,而我卻無能為力。如今蒼天替我出口氣,也讓我取走了她的孩子。
        悠揚的旋律從樓上飄下來,又是那孩子練習小提琴的曲子  媽媽教我的歌。我看著窗外,月光把秋霧撫照得如亮晶晶的水銀,也像那孩子的小小心靈。就因為那小小心靈,才讓我有足夠的勇氣,走了那麼多年的辛苦路。
        所以我應該感謝誰呢?也許是窗外的秋霧吧 ! 它掩住了某些片段的真情,讓傻人傻福一番,歡享一下童稚的歡樂。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記怨那些逝去的情愁。朝鴻已去,純慧也不知在茫茫人海中的何處,只有我堅強的存活。縱然純慧再回頭來找我,我也無所恐懼。
        我將純慧的照片,貼緊胸口,欣賞著淒美而迷離的秋霧。
        
        作者簡介】葉桑
        葉桑,本名陳昭明。面目可憎, 四肢不勤; 言語乏味, 草包一個。 唯有赤子之心, 玲瓏剔透, 不染塵埃。 愛詩愛文, 愛人愛物, 愛讀別人的文章,也愛自己幻想的世界。年近古稀,依然筆耕不斷,尤其迷戀撲朔迷離、疑雲魅影重重的推理小說,是名符其實的老作家。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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