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长城》
把长城拆开。把城墙、门楼、瓮城,依次拆开
拆成一堆堆砖瓦,一副副榫卯,一粒粒钉子
拆出其中的铁匠,木匠,泥瓦匠
再拆。拆去他们的妻儿、老小、乡音
拆。拆去他们枯镐的一生。拆去他们身上的
血泡,鞭痕,家书。用苛捐,徭役
用另一道圣旨,拆。拆,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
一个口号,接一个口号。来,把长城拆开
把宫阙拆开,把宋元明清拆开,把军阀拆开
一路拆。把大厦,把流水线,把矿井
统统拆开。拆出那些铁匠,木匠,泥瓦匠
拆出他们身体里深埋的,长城,宫阙,运河
拆出他们身体里沉睡的陵寝,兵马俑,栈道
拆出他们伤痕累累的祖先
拆出他们自己。拆出你,我
拆出我们,咬紧牙关
涕泪横流的子孙
○夜车上
一群疲惫的身体,乘以一间
闷热而缓慢的绿皮车厢
等于被城市鞭挞着
前进的乡村
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除以十四个捉襟见肘的汉子
等于一根根烈日下的钢筋
一锹锹风雨中的沙土,一双双裂开的胶鞋
那么,减法呢?一群不得不,候鸟般迁徙的人
减去一个羽毛般
从松动的脚手架上,落下的人
等于一滩被迅速抹去的血
等于下午的结算,连夜的离开
现在他们进入梦里,无所不能
他们成为写春联的秀才
成为驯骡子的好手,成为村庄里最精干的会计……
把他们,加起来。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加起来
等于这个车厢,等于一粒汉字
加,另一粒汉字
等于,民+工
现在,我是这个车厢里唯一醒着的人
我加他们,等于被篡改的一生
我加来加去,怎么算
都是这个结果。加上你,也一样
哪一个结果
也约等于这一个
○夜读聊斋,有感
不得已,又一次修改了聊斋
要温习聂小倩的薄命,也要
忍受席方平的凄惶。更需要
承担蒲松龄,这个落魄者
下在门前茶碗里,和纸上的毒
夜读聊斋,要一次次读
才能读懂,虫豕的嘶鸣。并陪它们度过
喊冤般一声声拉长的黑夜
要读懂松涛阵阵的歧义。还要
陪月下的松柏,度过这枝条如舌头般
伸长的夜。要读懂爬行的悲
站立的苦,就免不了要舍命
陪那一个个,修成肉身的姓与名
度过,白色丝帛的裙裾缓缓拖曳过
草丛的夜
夜读聊斋,就是放任
一千只虫来咬,蚊来叮
且看作,它们是一千个穷书生
摇着一千把破扇子,纷纷来投胎
它们把灯光照亮的纸面
当作衙门前的鼓面,敲打着
直到溅出身体里的血
直到我不忍,轻轻合上书页
——掩旧卷,如填新坟
●武汉三笔
1
头顶的乌云,正走在
成为白云的路上
这么大的武汉,每一条街道
都是异乡人的末路
高楼纷乱,广场晃动
有人老了,提笼架鸟
有人醉了,把浓痰吐在我脚下
如果用一段虚妄的词汇
描述这城市。那么,它可以是
新鲜的巴黎,也可以是古老的埃及
没有人知道,我赶了多远的路
才来到这里。满面风尘,我是
不顾一切的法老。我是铁
是那座缓缓锈蚀的埃菲尔
我是一堆着了火的木头
我是光绪十年
向着滚滚江水,倒下的黄鹤楼
没有人知道,我独自承受过的
坍塌是不够的。废墟是不够的
我还将一点点,一遍遍
塌圮成颗粒,粉末,尘埃
空气……
2
给初生者以襁褓。给将逝者以棺椁
给一座城市,安放一条东去的江水
让蚁蝼般涌动的人群,在此养命,立业
他们歌唱着,爱着。吃掉
无数碗热干面。他们忧伤,就把小石子
一枚枚,抛向汉江
他们生下轮滑上奔跑的少年
他们就要老了。在武汉
我慢慢走着。像他们
一样。路灯下,我一次次遇见自己的影子
多像他们啊。我伸出手
一遍遍说着,嗨,你好
你们好
3
据说长江二桥,每年都有自杀的人
据说,有人走了很远的路
来此,纵身一跃
……唉,江水涛涛,命运自古多舛
在我的故乡,也有人投河
____这天下,最绝望的穷人
也不会吞金。戏文里,白绫需御赐
草绳可自捻
《天黑了,而我的出租屋里没有了灯光》
没有也好。不必看飞蛾
无休止赴死
书在黑暗中躺下来
我刚刚读到了“子弹”
还没有读到“血泊”
悲剧,尚未进行到底
我刚刚看见,两只老鼠
在墙角的争执
现在,我闭上眼
听见了它们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