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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岛屿

发布: 2016-11-10 16:33 | 作者: 丁小龙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岛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 卡瓦菲斯 《伊萨卡岛》
         
        1
        2011年7月从师大毕业后,中间没有任何喘息与停留,我便开始了另外一种新生活:从学生人向社会人的急遽转变。这种社会身份的转变刚开始带给我的是一种惊喜与期待,因为我有了可以不依赖父母的能力,有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带着这种热殷的期待,我离开了生活四年的长安城。拖着行李,背着爬山包,带着养了两个多月的蕨类植物离开这座熟悉的城池。车上摇摇晃晃,整个人也处于摇晃的状态。记得当时在车上我读完了昆德拉的小说《慢》。因此,那种物理意义上的快与美学意义上的慢在我的躯体中撕扯与言和。时间是2011年7月3日上午十点钟,这个时候如果你也坐在由长安城开往那座县级市的大巴上,你可能会看到那个踌躇满志的男生,坐在窗口,手中拿着一本精装本的昆德拉,入神地在另外一个世界寻觅,与大巴上昏昏欲睡的情境格格不入。如果你坐在这个男生的旁边,请将他视为空气,你还是要保持你昏睡并且希望长眠不醒的状态。三个小时之后,我便抵达到这个县级市。记得当时太阳把我的影子凝成一个团状物,还记得当时欢愉的期待与周围环境衰败的那种落差感,还记得有一只刚会飞的黄蛾跨过了面前的半个广场森林。
        我猜想这或许是种新的抵达。但是这种抵达最后证明更多的是一种身份焦灼所换来的自我意识的清醒与智性层面上的自我认知。
        让我们把故事切换到那个刚走出大学校园,带着青涩甚至浪漫主义倾向的男生走入到了一个小城市的大广场的面前的感受吧。他的面前是一个以航空电源为主业的大型国企,这个国企被泡桐与白杨所环绕,周围呈现的是那一堵堵高墙所带来的冷峻肃穆之感。这种炎热天让他产生某种冷意。他预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但是他无法确认。举目四望,周围全是陌生的情景。他再一次产生了一种异乡人的感受,这个感受根植于他的灵魂深处,时时刻刻提醒他:你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你是所有地方的异乡人。几年前的某个晚上,也就是当他读到萧红写自己是永远的异乡人,人生也是从一个异乡到另外一个异乡的旅程的那个夜晚,他开始喜欢上这位女作家,于是读完了她所有的重要作品。如今,她作品留给他的是一种远山淡影之感,唯有她所说的这种异乡人的感受深扎在他灵魂的土壤中。于是这个刚毕业的男生拨通了人力资源部的电话,里面传来了那个还算熟悉的声音:
        “你就在广场等着,十分钟后我们就到。”
        十分钟的时间足够漫长,特别是对于炎暑天站立在太阳底下的这个男生来说更是如此。在炎热天,时间也都变得缓慢。炎热天让时间与这个男生一同昏昏欲睡。他停靠在广场附近的凳子上面,将那盆蕨类植物放到地上,叶子耷拉着头。这个男生从背包中取出矿泉水,打开蓝色瓶盖,将水慢慢倒入花盆中。根部冒出了很多泥水泡沫,这颗植物大口地吸允着水分。这颗植物是男生在师大路上一个花贩那里买来的,其名字听起来很笃定:铁线蕨。当时宿舍里面被各种聚会各种游戏各种离别所填满,毕业生们重复着过去毕业生们的方式来与母校和青春告别:纸牌游戏、彻夜闲谈、电脑游戏以及聚餐唱歌。男生将铁线蕨抱回宿舍,放到电脑旁。他养起了这颗植物。每次看到这种绿意以及其在光线中微微颤抖的样态,他都会感到安静。这颗植物与他一起平静地度过了那段浮躁时光。
        给铁线蕨倒了三分之一的水后,这个男生扬起头来吞咽掉了剩下的所有水。
        但是炎热感却始终未消褪。那个时候又有两只黄蛾从广场上飞过。
        十二分钟后,人力部主任带着另外两个男子一同出来。他们穿着整体规划的衣服(钴蓝色的卡其短袖,藏黑色的长裤,公司的LOGO在衣服上赫然醒目,像是要冲出形体的藩栏。)他们带着同样表情。其中的一个显胖的主任向我招手,我也以不熟练的方式作为回应。他们走到我面前,我们握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向身旁的两个人说:
        “这是你们财务部的新同事,你们以后要多帮助他。”
        他们爽快地笑了,点了点头,然后分别和我握手。其中一人帮我拎包,另外一个则拖着行李箱,而我则抱着那盆刚焕发生命力的铁线蕨。我们跟着人力部的主任去了住宿楼。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说多少话,彼此踩着各自的影子前行。大概七八分钟后,我们便到了住宿楼。这是一个六层高的单元楼,大楼面前则是一个还算豪华的酒店。做完了各种入住手续之后,他们三个人便离开了那里。我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那个中午趴在自己的床上,我疲惫的梦中空无一物。
        下午我便和新分配来的男生K一同去了公司财务部报道。领导们和新同事们也算和气,问了一些常规性的问题后便各自忙去。随后,我也有了一个办公桌和电脑。通过领导介绍,我与新同事们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剩下的漫长时间,我枯坐在那个办公桌上,翻看着公司的日常工作流程与各个部门的功能职责。
        夏季的时间很冗长,但是我还是略带兴奋不安地度过了那个下午。
        晚上,我收到一个同事的短信。她极其委婉地告诉我,在公司里面不允许穿中短裤,等实习期过了之后每天都必须穿统一的工装。
        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很多东西已经消逝或者腐朽,但那条短信的每个字以及那只飞过半个广场森林的黄蛾却越发清晰。时间是钝刀,也是魔镜石。
        或许,冥冥之中这两件事情有某种互通之处。
        
        2
        我开始了会计生活。
        但是我却始终没有进入到与之对应的会计状态。坦白地说,公司领导们与同事们对我都很不错,领导们也对我寄托了很好的期待。经过不同科室的磨砺,最后我被定岗到了财务综合室。这个岗位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公司的各种报表(资产负债表,利润表与现金流表等)的制作。刚开始,我还兴趣盎然地去完成所有的工作。中间也出现过一些问题,一些技术性的错误,最后得到了同事们的谅解与帮助,也算是顺利地通过了种种考验。至今,我依旧对他们怀有着感恩之心。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半年,我却感到了彻底的疲惫,一种内心难以承受的疲惫与倦怠。每天夜晚都会做荒诞的梦,每天清早都在祈祷闹铃不要响起,但每天却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我害怕自己会一直沉溺下去,一直到死。我无力抵抗。我也不知道该去抵抗些什么,抵抗的或许是时间与虚无。那段时间,我重读了卡夫卡所有的书,与他的小说作品相比,我更喜爱他的箴言与日记。我知道自己被某种围墙所困住,一种窒息感常常在午夜将我占据。有一天晚上加班,看着眼前不断浮现与变更的数字,看着纷至沓来的凭证与报表,突然间我便转向了窗外的黑夜。于是便放下手中的计算器,我开始凝视着外面的黑夜,心中涌出镌刻在古希腊阿波罗神殿的石柱上的问题:
        你是谁?这是你自己吗?
        我站了起来,头脑因为低血压而有略微眩晕。眼睛因为长久凝视电脑而酸涩,脊骨因为长久枯坐而疼痛。我打着哈欠走到了窗口,令我惊悚的事情发生了:我在黑夜的镜子中看到了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神。我畏惧这种空无,不敢直视自己的灵魂。那个瞬间我突然想到了T.S 艾略特的那首著名诗歌:
        
        在渴望与痉挛之间
        在潜能与存在之间
        在本质与下降之间
        落下帷幕
        因为天国是你的所有
        
        那种彻骨的冷意让我震颤。于是,我打开了窗户。冬季的寒风裹挟着冷意席卷而来,我感受到了那种冷意。但这种冷意却让我清醒,甚至让我温暖。一直以来在我心中压制住的自己在呼喊着另外一个真实的自己。那时候凝视黑夜的我一定特别像蒙克或者马格利特笔下的表现主义的画作。那个凝视黑夜的男生在心中反思着自己,在自己的深渊中不断下沉,与此同时他闻到了空中濡湿的气息。剩下的时间,这个男生结束了永无止境的枯燥工作,他关掉了电脑,对着黑夜枯坐静默。他在想象着另外一种可能,或者说他在深层意识中实现了一次对内心岛屿的抵达。
        那个冬天的夜晚特别幽深静谧,而我则是白昼的祈祷者。
        这个男生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如同石头般落在了记忆的河床中,时不时地惊醒着昏昏已沉的自己。那个时候的他一定想逐渐向深海深处下沉的巨轮一样。只不过那片海是幻象,是内心的海市蜃楼。
        这个故事开始于大二上半学期的期末。那时,男生把自己深锁在内心世界中,他每天都躲藏在图书馆中读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贝克特与加缪等人的作品。图书馆的管理员也认识他,每次相视而笑的温暖至今让他无法忘记。那时,他处于青春期孤绝之时,几乎没有朋友,没有任何集体让他产生兴趣。但是他喜欢书,喜欢阅读,渴望成为真正的作家,而师大的图书馆收留了他,让他有了逃遁之处。对于他而言,图书馆是一座海上的岛屿,而书则是纸上的岛屿。他坐在沙发上或地板上,借着通明的灯光,闻着书中所散出的气味啃噬着这些书籍(后来他读到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有一本书描写过类似的感受,他感到特别的亲切,像是从皮肤爬过一样。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啃噬时光》)。这些书让他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内心时光。他什么都去读:哲学宗教,文学艺术,政治社会,甚至是拗口的物理生物学。所有的领域让他感到快乐,不,是宗教意义上那种超脱的极乐。虽然这种极乐有可能是一种幻觉。但是他宁愿清醒地去生活,即使是幻觉。他开始了图书馆的漫游时光。
        他头脑中首先想到的是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这本书给匈牙利音乐家李斯特带来了灵感,他创作出了《巡礼之年》这部大型的钢琴套曲;这本书也启发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以此他写出了长篇《没有色彩的多崎造和他的巡礼之年》,当然这些都是男生后来知道的)。这本小说估计很少有人再去碰了,精装书皮上的灰尘便是例证。他却喜欢这本小说。他是坐在最偏僻的角落读完了这本厚重的小说。在他看来,这本小说作品是歌德理想象征的实体,里面寄托了很多的失落、踌躇与等待。而这种愁闷的情感与男生的内心相映衬,成为了他人生的某个底色。他想象着那时年轻的歌德刚从狂飙突进运动的梦中惊醒,他把所有的愁思与焦灼全部都放进了这本小说中间,这种思考比维特的烦恼更加深刻透彻。那时,他觉得歌德是距离他内心最近的人,是他灵魂上的朋友。当然,他不能把自己的这种直观感受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们觉得阅读文学喜爱艺术是一种不可治愈的疾病,只有异端才会嗜好。他把自己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走入到内心世界。他坐在图书馆中,从书中摘录着那些深邃艰涩的文字。他开始喜欢叔本华与尼采的哲学,虽然从某种层面上来讲,这两位哲学家是一个世界的两个极端的方面:一个如同寒冰,一个如同烈火;一个叙述着表象下的悲观意志,另一个颂扬着超人的钢铁意志。后来,他突然明白了这两个极端同时存在于他的内心,两种思想上的倾向撕扯着他的灵魂。但是他喜欢阅读,因为阅读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抵达。他在抵达到他人思想彼岸的时候也会看到自己的印象。道理或许是这样的:
        寻找是为了抵达,而抵达是另一种寻找。
        他在图书馆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寻找,至于寻找什么,他始终无法将其讲明白。但是内心幽暗的光却始终照着自己的方向,自己如同在古希腊神话中的那条冥河里面泅渡一样,微弱的光亮始终在内心让他变得坚强,并且坚持自己的判断与立场。后来读南非作家J.M 库切的《青春》,他找到了某种共鸣。那种脆弱但又坚韧的感受或许植根于所有刚刚起步的青年艺术家的心灵深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肯定,一种不需要言语却深沉无比的肯定。那时他喜欢读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他在最为困顿的时候读完了这本清澈的小说。大概十遍以上吧,为此他甚至买来了英文版。在词语与词语之间,在句子与句子的停顿之处,他看到的是另外一个自己在书中的苏醒与复活。他甚至能背诵英文版本的某些篇幅。后来,读到《尤利西斯》与《为芬尼根守灵》这两本现代文学扛鼎之作时,他却没有多少共鸣。他更喜欢的是乔伊斯纯粹的写作,而不是后现代的拼贴式立体派写作。后来,那本英文版的书消失了,但书中的字句却始终未消褪,成为他生命河流中的某种暗涌。
        故事要回到那个大二上半学期考试的前两天,关于那段记忆特别深刻:他已经厌倦了会计学这个专业,但又无能为力,他必须去记忆那些令自己烦闷的名词解释与实务操作。他早已经承认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虽然之前他是有做出努力的,努力说服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会计,努力去适应那种数字语言。但是这种说服非但没有效用反而不断地溃败。他在课堂上总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投入到自己的借来的书,时不时会看着前面PPT与老师们逐渐褪色的声响。他热爱孤独一人时的那种内心繁盛。他尽可能地拒绝所有集体活动,即使是参加,也是内心寡然,心不在焉。因此,他在大学期间几乎没有朋友,他也没有意识到需要他人情感上的依托。他知道这或许是一种病,但是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病。他确信这一点。考试的前两天,他还在图书馆背着费解的经济学词汇,手中却一直准备读三岛由纪夫的书。他被这两种意识反复撕扯,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理性与感性在心中的交互运动。他对手中的专业书丝毫没有兴趣,但是为了考过关必须去读;他对艺术文学充满兴趣却不得不暂时放弃。经过很久地内心争斗,他打开了三岛由纪夫的书,生机勃勃地读完了整本书。不过,他是幸运的。他在大学期间没有挂过科,成绩也一直处于中等水平。他在人群中把自己隐蔽起来,成为无形人。
        是的,那个下午和这个冬夜同样具有某种象征意味。这种意味就是:选择成为真正的自己,还是选择成为他人眼中的自己。
        那颗种子已经种植在我的心里,虽然处于睡眠的状态,但却时刻准备着清醒萌芽。后来读安德烈•纪德的自传作品《如果种子不死》,我对自己的曾经的徘徊及选择有了更坦诚的认同。因为每一个真正的作家与艺术家都要诚恳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与恐惧。正是这种欲望与恐惧成就了精湛的艺术。内心的恐惧是走向艺术的开始,而艺术也是对恐惧的某种克服。这与叔本华所坚守的观点基本一致。
        那个考试前在图书馆啃噬书籍的他与那个厌倦了数字与报表,凝视黑夜的我融合为一体。他们都开始凝视真正的自己,凝视灵魂的深渊。
        冬夜,外面的空气越来越冷了。我关掉窗户,收拾好桌面上的文件,冲洗掉杯子中的咖啡渣,收拾好自己的背包,走出了灰色的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后,外面的夜像面黑洞的镜子。
        经过那片广场的时候,霓虹灯在黑暗中发出幽光,像是维吉尔手中举起的灯光。广场中有两条流浪狗躺在椅子旁边,它们偎依在一起取暖。
        带着某种焦灼过后的确信,我加快了回返住处的脚步。
        半夜在梦中惊醒,再无睡意。摸着黑暗,我走到了窗口,打开了海蓝色的窗帘:外面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包裹住了所有的黑暗,反射出来的光居然让我有种想要哭泣的感觉。当然我没有。我再无睡意,坐在窗口,打开音响,点燃烟草,喝着热咖啡。从音响中传来爱德华•格里格的那首著名的《清晨》。当时,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
        那对流浪狗会不会在这个寒夜被冻死?
        入睡前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是2012年1月3日凌晨3点。
        
        3
        写作是一种驶向内心的抵达。
        于是,在那个夜晚过后,我又开始了写作。当然这种写作是在一种极为隐蔽的情况下进行的,没有人发现在我平静的表象下有一条汩汩而前的溪流在内心深渊中不断流过。当然我没有办法在工作的时候写作,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注视你。如同某位现代哲学家所言,我们就是生活在监视与规训之中,无形的牢狱无处不在。我们就是这种现代文明的囚徒。但是另一方面,工作时间又占据了我生活的大部分。因此,我发现了一种内心写作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在平时处理完工作的大段时间中,我都让自己处于一种强烈的冥想状态,或者说是灵魂出窍。我在潜意识中勾勒着自己作品的轮廓,想象着其主题与细节,不断地向其中添加一些素材与个人观察。正是如此,我才从那些不喜爱的东西之中逃遁出来,用想象力为自己构筑了另外一个家园。我在这个家园始终处于被保护的状态。每当下班回到住处之后,我就开始疯狂地写作,将在头脑中残留的印象付诸于实践。那段时间,我写了一些失败的作品,但是内心却始终在这种创作的状态下寻找新的平衡。与此同时,我开始发现隐藏在事物表象下的诗意。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让我更好适应了自己,与自己形成了某种和解。甚至,在这种枯燥的工作中也找到了某种诗意的存在,或者说是荒诞的存在。
        写作让我与自我有了某种和解。
        与此同时,写作让我分裂成了两个人:艺术中的自己以及生活中的自己。我将这两种身份分得很明确,中间亦有一个无法跨越的界限。
        两个自己都是我自己。其中艺术中的自己俯视着生活中的自己。俯视着或者说是观看着另外一个自己的忧愁与欲望。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坚持多久这样分裂的角色,但是这种身份的建立是一个漫长并且煎熬的确认。有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不是一种伦理学意义上的判断,这是一种自我的美学意义上的实现。
        与此同时,我也计划着一种逃离。一种决绝的没有退路的逃离。
        
        4 
        时间回溯到大学时代。
        如果你是师大的学生,你经常去师大图书馆借阅书,如果你是在2007年10月到2011年6月的这段时间去图书馆。你或许会碰到那个男生,那个带着黑框眼镜,在角落啃噬时光的男生。那个时候,他将图书馆视为大学中最喜爱的存在。每次骑着自行车驶向图书馆的时候的他都是幸福的,仿佛受着某种召唤或者恩惠,或者是某种使命,他在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快乐。他在专业课上敷衍了事,在生活上也一塌糊涂,但是回归到图书馆后,他是快乐的。对于他来说,图书馆是某种宗教层面上的精神实体,因此当他读到《圣经》中的《哥林多前书》与《雅各书》的时候他感到由衷的亲密。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灵魂场域的强烈共振。这句话是:
        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他喜欢在图书馆的各个书架前徘徊,他去看那些作者与他们的书籍静谧地躺在那里。笃定,神圣。他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他会记住那些书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具体位置。大学两年后,他基本上可以靠着意识回忆起那些书的具体的位置以及他们大致的内容。他也借了大量的书,那些书是他越过深渊的通行证。
        最后毕业的时候,他查看了数据,自己总共借阅了877本书。
        他过着无争的生活,于是他开始了写作。
        他寻找不到合适的主题与叙述语言,但始终在写,因为他坚信写作的唯一方法就是去写。别无二法。他尝试着各种各样的文学样式:小说、诗歌、散文与剧本。他甚至模范安吉拉•卡特的作品去写黑童话,模仿布罗茨基去写诗歌,模仿田纳西•威廉斯去写剧本,模仿麦克尤恩去写小说。那个时候,文学艺术几乎是他生命最重要的部分。
        是的,他就是带着这种希望开始绝望般的写作。
        大学期间,他已经写出了二十多部中短篇小说,三十多首诗歌,没有计数的散文片段以及一个剧本。他渴望成为作家。他把这些青涩的作品全部寄了出去,最后几乎都沉入海底。其中有两首诗歌被录入到某个市级期刊的选集中,另外一个短篇小说在校级刊物上发表但是没有任何反响。他没有表示失望或者失落,因为他知道一切还开始地太早,所有的这些是为蜕变所弹奏的前奏曲。
        他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大学最后一学期,他没有再写一个字。像其他人一样,他开始找工作。他必须要找一个工作,因为每天家人和朋友都在催促他。幸运地是,他被一个国企录用,地点是在一个县级市。父母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满意,因为国企对很多人来说便意味着稳定与面子。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他进入国企的消息。一直以来他都是父母眼中的骄傲,班级前几名,没有任何闪失地考入重点高中。虽然高考有些失利,但最终上的也是一所国家重点大学。父母对他寄予了很多的希望。
        他得到录用的消息是在2011年3月21日。
        他的心安静下来了。大学最后三个月,他在图书馆读完了列夫•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重要的代表作。这是一种告别。
        父母不知道他的这些内心变化。每次电话打过来,他唯一所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我在这边也很好,你们放心,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庆幸地是,他有一个爱他的姐姐。他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告诉了姐姐,姐姐一如以前地支持着他。他们每周都会通电话。姐姐在长安城,他在那个县城。
        “选择了一条路,就要承担在这条路上遇到任何的风险。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你懂吗?”姐姐在电话那头说道。
        “我懂。”沉默了三秒钟后,他回答。
        
        5
        那个顿悟的夜晚之后,我便开始用无形人的方式写作,同时也在寻找着离开这个县城的充足的理由。与大学时期的状态不同,在公司里面我试图接触更多的人,了解他们的故事,懂得他们的绝望与希望。这同时也是一种写作上的需求:我不允许自己总去写那些所谓的残酷青春或者颓废爱情。我想了解更深刻的人性,更深层次的社会断面。我觉得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都是一个矛盾体或者说人性结构是多向度的。以往我总是将自己定义为内向的,与他人格格不入的人。但是在另外一种潜意识的暗示下,我挖掘出了自己明朗乐观的一面。这种潜意识就是:你要去认识更多的人,你要认清楚你自己更多的层面。
        幸运地是,我做到了这一点。在这个偏僻的县城,我认识了两位可以去坦诚相待的朋友:M和H。她们都是女生,并且都属于美丽而知性的类型。我们之间从未触及过爱情,所以一起的时光总是可以畅所欲言,并且信任彼此。我们之间的那些美好回忆至今留存在脑海,像是在晦暗底片上为数不多的彩色。
        M是和我一同分配到财务部的,她毕业于南方的某所重点大学。刚开始,我们之间并不熟悉,她是一个看起来很孤傲的人。我们虽然在一个办公室里面,但是几乎没有交流。她是一个勤奋而又好学的女生,经常询问同事们一些专业性的问题。那个时候她在考CPA,据说每天晚上都学到很久。她似乎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与期待。每次看到她专注工作的样子,我的心中也会有些许的遗憾。因为我从未在这个工作中找到真正的快乐。我敬佩那些将工作视为快乐的人。而我们两个人的交集也仅限与此:平时见面时候的简单问候以及工作上面的简单沟通。我们都未真正走入对方的内心生活。事情的转变是这样子的:有一次,单位组织去野外郊游,那天太阳刚把薄雾驱散,空气中还是泥草的气味。其他人基本上都是三人一队,四人一行地前行,只有我和M例外。她走我的前面,专注地走路,像是要寻找新大陆一般。我跟她后面,时而用相机留下周围的风景。走到一个拐角处的时候,突然听到“哇呀”地一声大喊:
        “蛇!”
        然后M不由分说地从前面抱住我,我甚至可以听到她身体颤抖的声音。
        蛇最终没有找到,后面的同事却哄然而笑。这个无意的拥抱却消除了我们之间的陌生防线。那个野外郊游我们谈论了很多,忘记了周围的风景,只记住了彼此的话语。
        “你看起来也很难靠近,总是摆着一张臭脸。”她对我说。
        我们之间的误解全部消失了。
        后来,我们也一起吃饭、跑步或者去书店买书。彼此也交换一些问题的看法。我将自己想要离职的事情告诉了她,原本以为她很吃惊,相反她却淡然地说道:
        “我很支持你,我也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M坦率地说。
        “为什么?这个工作不是很安稳吗?”
        “可能是因为我的心还算比较大,我想在年轻的时候多折腾一下。”
        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感觉彼此之间的友谊更近了。她专心地学习CPA,也在工作上认真负责。她说,每一次做账做报表都是对自己的某种历练。她的这种生活态度至今也是我要去学习的,我也因为有这样的朋友感到荣耀。我们互相理解支持,共同向着彼岸泅渡。
        另一朋友是H,她在人力资源部工作。她也毕业于师大,比我高一届,年龄也大一岁。因此我每次都叫她学姐。后来,这个词语也成为了我的专有名词。她清爽秀丽,唇红齿白,对我非常照顾。也许是因为同所大学毕业的原因,我们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学姐是一个文艺青年,喜欢张爱玲与简•奥斯汀,每次读完一本书之后都会和我分享读书感受。我现在和她最深刻的记忆是每次周三下班,我们一同去公司的图书室借书。虽然图书室规模非常小,里面充斥着鸡汤书与励志成功类的书,但是我们还是在这里发现了很多优秀作家的书。比如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以及托妮•莫里森的小说。有一次,我把自己写小说的经历告诉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反应特别热烈,她高昂着嗓子对我说:
        “天呐,我就知道你适合写作,不适合做会计,今晚回去把你的小说发给我。”
        我把一个小中篇发给了她。
        夜晚十二点的时候,学姐突然打来了电话,我也从梦中被惊醒。我听到了电话那头激动的声音:
        “我看完了!你是一个真正的作家,请你要坚持下去。”
        至今我还记得她语音中哽咽的部分。
        其实学姐也不喜欢这里的工作,不喜欢每天穿着千篇一律的衣服去上班,她一直处于某种挣扎的状态。她一直在考虑是否要离开这里。一个原因就是她的男友回到了老家河南,在那里考上了公务员。她的男友之前也是在财务部工作,所负责的部分与我的大致一样。我所处的位置就是他以前所处的位置。最后他也经历了内心的焦灼之后离开了这里。最后证明他的选择是准确的,他在抵达故乡的时候也抵达了自己的内心。所以,学姐经常用他的例子来鼓励我:
        “这一步真的很难走,但是一旦出去了,就会有新的天地。”学姐说。
        “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你走之后,我就走。”
        我们相视而笑。
        那个时候我已经写了好几篇小说,虽然投稿了几次没有回音,但我却一直在坚守这个内心的领域。写作是真正可以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
        写作是另一种抵达。
        除了这两位朋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经历的黑色风暴。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那是2012年5月27日的夜晚。在读完了萨特的《词语》之后,我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地写完了辞职报告。写辞职报告的时候,耳边环绕的是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6
        2012年6月29日,我带着来时的行李箱、书籍以及电脑等待着出租车的到来。
        那一天,天气很热,太阳的光线鞭打着万物。又是同样的广场,同样的杨柳,同时我又看到了那只穿过广场森林的黄蛾。她扑闪翅膀的样子在太阳映射下,仄仄生辉,我过去从未发现她们细微的美。我没有携带那盆铁线蕨。因为在四月,她生了病,不到一星期便死掉了。那个花盆却永远地等待着新的生命,但是我再也没养过植物。
        出租车来了,我告别了这个困顿我又让我自省的地方。
        我要抵达到别处。
        法国诗人兰波说,生活在别处。昆德拉因此还写一本小说,名字叫做《生活在别处》。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昆德拉的作品,因为其内容像是咒语又像是神谕。
        别处在何处?
        我似乎有了答案。
        
        7
        我从国企离职的消息,父母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在电话那头对我表示了极度的失望与不满。母亲甚至不愿意接我的电话。虽然父母没有给任何人提出这个事情,但是消息很快便在村子中传开了。后来,父亲知道了我的真实想法,他说:
        “做怎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你活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
        那段时期,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心思去工作,而是专心致志地投入一本准备很久的作品。我明白这属于我独自一人的战争。除了姐姐之外,我与外面的世界断绝了联系。甚至有的朋友以为我已经死了,已经在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就像水滴消失在海水中那样。我无暇顾及他人的看法。父母忍受着他人的不解甚至调侃,但最后他们淡然处之。而我呢,在那段看似最艰难的时光中却过得非常笃定。后来,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最终得到了文学界的肯定,发表在了文学期刊上。后来写得一部分作品也发表了,我对自己的方向也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我知道前方有着更多的浓雾以及艰险旅途,但我的脚步也变得更加坚实了。
        迷雾是为了让人看清自己的路。
        回到长安城之后,我与朋友们回复了联系。后来,M辞掉了在国企的工作,考过了CPA,在长安城找到了一份更有挑战的工作。我们时常见面,一同吃饭聊天,像往日一样。而学姐最终也离开了县城,去了河南,和男朋友结婚了,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在青春的日子里共同抵达到了一个岛上,虽然不是终点,但却是内心的一次升华。
        我在长安城租住了一个房间,那里也是我写作的洞穴。春天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养了一盆滴水观音和两盆鸢尾,我开始喜欢有花的植物。
        夏天的某个下午回到房间,我看见鸢尾开出了紫色的花朵。淡雅的味道散播在整个空间。我坐在窗前,看完窗外变幻莫测的云朵,开始写作。
        他知道,他要开始一场新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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