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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译



        这是我听过的妈妈所说的最绝望的一句话。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决定不再让妈妈感觉到孤单。无论以后,我去往何处,妈妈也会在何处。
        现在已凌晨四点,外面远山淡影,而我此刻特别想听到妈妈的声音。我从床上拿起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回应我的是她手机关机的提醒,我突然放下心来,因为妈妈与整个世界一同深眠。我打开台灯,面对窗外的黑暗与群山的静默,写出一首关于白昼与梦魇的诗歌。诗歌用一种火焰交换另一种火焰,用一片黑夜替代另一片黑暗。我已经听到了更远处东方的黎明之音了。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又会被新的白昼所笼罩。白昼不属于诗,而属于世界。对于我而言,黑夜是诗歌最后的避难所。
        为什么要去写诗?诗是逃避、躲闪、离开与诘问的同谋。诗就是与庸常的格格不入。赤身拥抱世界的人会走向诗的反面,或者说生命的歧路。诗是窄门:所有进入到此门的人都会被宣判为异托邦的异见者。或许只有这些人,才能与生命的荣光相遇,才能在世界尽头收到密不可宣的生命私语。所有自我的正见都来源与他人的偏见。
        诗歌是我逃离此地的最终极理由。或许,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宿命论的腔调,但这种悲观正是驱动生命前行的内核。或者说,诗是光,是驱走黑暗的隐形武器。
        妈妈总是说,生命是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她说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舅舅的往昔与未来。舅舅也写诗歌,他在我出生之前便已死去。我当然并没有见过舅舅,但我却时常想念他。有一次,妈妈从柜子中拿出了一个铁盒子,并且唤我坐在她的身边。她从铁盒子中拿出一张斑黄的旧日合影:姨妈站在中间,两只手分别搭在弟弟与妹妹的肩膀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舅舅的样貌,但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妈妈从相册簿中取出了我八岁时的独照。两张照片一对比,我才发现我们几乎是同样的人,只不过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
        还有更神秘的地方呢。妈妈说。
        她从铁盒子中取出了一个笔记本,打开了其中的一页。陈旧的纸上所写下的诗行泛出记忆的气味。
        你读读,这是你舅舅的诗歌。
        舅舅的字迹与我的如出一辙。更令我吃惊的是,他写下的诗歌也有种熟悉感。我突然明白自己所写下句子所思考过的主题已经以相似的方式出现在舅舅的诗中,而舅舅则以另一种更为亲近的方式与我共享生命中荣耀与溃败。每当写诗时,这种亲密感更加强烈。有时候在写诗时,我甚至会自我遗忘,无形的力量会通过我的身体而写下一切。有时候,我重读自己所写的诗句时,甚至不能辨明当时自己的心境。
        写诗是种对人类记忆的招魂术。
        我对妈妈坦诚相待,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会告诉她。
        你和我不会你舅舅太像了,这是我很开心的地方,但我有一个最大的顾虑。妈妈说。
        什么呢?我问。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因此走上绝路,就像你舅舅那样。
        的。
        凌晨六点了,我已经无法入睡,窗外的群山召唤着我。我穿上球鞋与运动服,洗脸漱口后便离开了房间。
        外面的空气微冷,夜色中有股咸涩的风味。等我走到山脚时,天的边际线已经泛出白光,但灰暗与黑暗在天的中央交换着彼此的面具。当我凝视黑夜时,却发现黑夜并不只有一张面孔。黑夜的尽头依旧是黑夜,而人的尽头却是人群。庆幸地是,前方的路被微光照亮,而双腿就是我的双眼。沿着蜿蜒平阔的山路,我跟随脚步逆流而上。或许,我心中的疑问在高处。我确定自己可以听到山的呼吸声了,不,我与这座大山共呼吸了。我突然想到了山神,想到了爸爸离开家时失落的表情。我当时应该叫住他,但是我没有。我突然又想到了那个永不长大的彼得潘,想到了哥哥的愿望。现在,他也不会长大了,而以另外的形式与我同呼吸。那些亲密的死者们成为我灵魂的寄居者。我向上而行,而他们从未给我以负担。相反,他们是我向上而登的力。很快,我便登上了山的高处。庄城在迷雾中露出清晰的面容,而城市的声音也浮现在空气的水粒中。东方的天空变成了鱼肚白,而太阳突然跃出了地平线。
        我知道,新的黑夜又重新降临了。
        
        第三幕:2001年  夏部
        伯父与爸爸开着面包车将哥哥的尸体拉回家的。村子有很多人围观着哥哥,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哥哥等会可以复活。有的人死了是可以复活的。这是哥哥曾经给我讲过的某个圣经故事。我知道哥哥是可以复活的,因为他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他一定知道复活的方法。
        爸爸从车上将哥哥抱下来。与我想象的不同,哥哥的脸色苍白,头上没有戴荆棘王冠。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紫红色的疤痕,像是一条贵重的项链。妈妈和奶奶拉着哥哥的手哭泣,周围的人都抹着眼泪。我没有哭泣。我知道有一天哥哥会复活的。
        埋葬哥哥的春天已经过去,我们曾经最喜欢的暑假到来了。哥哥还没有复活,但我知道他还没有死。他曾经说过自己会活到很老很老才会死。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相信他。哥哥太累了,他需要时间去休息。
        他们将哥哥埋到坡地上的一个空地。他的坟墓和爷爷的坟墓挨在一起。妈妈说这样哥哥才会感到安静,这样才会看到更大的天空。奶奶说我们以后死掉都会埋到这块空地上。我们死后还会在这里团聚。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我知道死亡的故事。
        哥哥被埋到那块空地后,我经常独自去看他。我会在坟墓旁边与他说话,就像以前那样。只不过哥哥暂时不能说话,但我确定哥哥可以听到我的话。我想他。这篇空地的旁边是大片的麦田。以前,哥哥经常带我来这里玩耍。有一年春末,哥哥带我来这里放风筝。那是他做的第一个蓝风筝,没想到成功地飞到了空中。我在一旁向空中的风筝呼喊,而风筝所发出的哨声便是对我的回答。哥哥将风筝线交到我的手上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将风筝线扯在手中,而蓝风筝在空中点头便是对我的回应。没想到后退时,我被脚下的土块绊倒在地。我刚一松手,风筝便带着风筝线飘到更远处。我想要去追。哥哥拦住了我。
        我改天给你重做一个蓝风筝。哥哥对我说。
        哥哥再也没有带我去放风筝了。那个蓝风筝是他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到现在,我经常梦到自己在麦田中追逐那个蓝风筝。没有追到风筝,我却迷了路。那始终是个蓝色的梦。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活在梦中。梦中人可能会死,但梦永不会死。
        我经常来墓地和哥哥说话。我不想让他感到孤独。
        他们说墓地中常有鬼魂出没,但我从来没有与他们碰面。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害怕鬼魂,我害怕人。我们从小便住在同一个房间。他会在夜晚失眠的时候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最喜欢的就是鬼故事。刚开始还会非常害怕,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有时候甚至会抱住他。后来,我便对这些鬼故事产生了免疫力。我甚至可以编造一些鬼故事讲给哥哥听。对我们而言,世界上没有真正的鬼魂,只有编造的恐惧。
        现在,哥哥住进坟墓了,而我独自一人住这个黑屋。我想念他曾经讲过的故事。庆幸的是,这些故事已保存在我的记忆黑屋。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时拿出来观看品味。通过回忆,讲故事的人因为故事而得到了某种永生。如果必须选择,我会选择那个讲故事的人,而不是故事。
        现在是盛夏,成熟的果实在夜间发出香味。为了能够在暑假玩得痛快自由,我会在假期刚开始的两周将所有的作业做完。面对暑期作业,我不会草草了事,而是认真地对待每个问题。这样的态度不仅仅是因为妈妈和老师都要检查这些作业,更是因为受到了哥哥的影响。哥哥一直是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在我的记忆中,他每学期的期中期末都会拿奖状回家。他的成绩总分几乎每次都在全班前三名,但他很谦虚,总是说自己需要进步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对待学习极其认真,从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大意。
        你要向你哥哥学习,他的成绩这么优异又很谦虚。这是小时候,妈妈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嫉妒哥哥,甚至带有小的怨恨。不过,这样的情绪很快被哥哥的耐心与关爱所消除。他各门课都很优异,成绩也很稳定。我却不同,成绩时好时坏,而数学对于我就是一场灾难。哥哥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笨拙,他载着方舟帮我度过一场场洪水。
        如今,我只能独自过河。
        这注定是我独自一人要过的假期。特别是在黑夜,我会感到孤独,我会特别想念哥哥。这个房间还留存着哥哥很多东西。他的衣服、书籍与卡式磁带都放在柜子,等待着重新被挖掘与发现。妈妈允许我去碰那个柜子,但是不允许我将哥哥的东西带出房子,更不允许我去破坏这些东西。妈妈说这些东西是她最后的记忆。我当然不会去破坏这些记忆,因为这是我留念哥哥重要的方式。
        我打开柜子后,里面散出夏日特有的旧木味。我先拿出了哥哥的复读机,这是他学习英语与听音乐的工具。我从盒子中挑出一盘磁带放到复读机中。按下开始键,带上耳机后,一首首英文歌曲灌入我的耳中。当卡朋特唱出《昨日重现》时,我也跟着哼完了这首歌。这是哥哥最喜欢的英文磁带。他会唱里面所有的歌曲,激动时甚至会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跟着哥哥,我也学会了其中的几首歌。当然我的英文不好,我需要盯着歌词,才能大致上哼出其中几个曲调。哥哥闭着眼睛也能将里面所有的歌唱完,并且唱得很好,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那也是他最为放松的时刻,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神经紧绷,投入到学习的热情中。
        我以后想要在靠海的城市生活。哥哥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听完哥哥唱完另外一首英文歌《顺其自然》。哥哥解释说那是披头士的歌曲。哥哥有两盘这些大男孩的磁带,他说那是自己最喜欢的乐队。这些大男孩走在伦敦街道的海报也挂在我们的房间。他们所露出气质与整个房间都不搭调,但我知道这正是哥哥喜欢他们的原因。
        现在,哥哥不在房间。我将披头士乐队的磁带放进机器,按下播放键。我需要盯着歌词才能听明白这些男孩的歌。但这次,我没有看歌词,而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象哥哥当时听这些音乐时的投入情形。有那么一瞬间,我在这些音乐的迷宫里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在迷宫中看到了哥哥,但是他看不到我。这样的幻觉很快便被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曲所打碎。这首歌的名字是《当我的吉他轻轻哭泣时》。哥哥在出事前的一个月还教我唱这首歌。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哥哥便不在我的身边了。这首歌我连续听了三遍,但还是没有办法完整地唱下去。我能记住每段旋律,并且可以想象到各个旋律的色彩,但英文歌词对我而言是巨大的挑战。
        我突然想到哥哥以前所说的办法。按下停止键后,我取下耳机,从书包中取出钢笔与笔记本。我将这些歌词抄写到本子上。我一边抄写一边默读。遇到不懂的词语,我会在哥哥的英文词典上查阅。我最喜欢与擅长的科目就是英语。因为外语对我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但却有种强烈进入到这个世界的愿望。
        我将抄在纸上的歌词又朗读了两遍。这些歌词有诗的味道。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诗,更没有写过诗。但我相信哥哥的话,他说披头士的歌词就是诗歌。
        我又将这首喜欢的歌听了两遍。夏日的夜晚让这首歌更动听。哥哥会弹奏吉他,我想这也是我喜欢这首歌曲的重要原因。有一天,哥哥抱着一把吉他回家。他给我表演了几段简单的旋律。
        等以后学会了,我就教你如何弹吉他。哥哥对我说。
        好的,那是谁教你的?我问。
        成老师,他是我的数学老师,但他的吉他弹得非常好。这个吉他就是他送给我的。
        他真是位好老师。
        等以后挣钱了,我会送你一把吉他。
        从那之后,哥哥经常将那把吉他带回家。周末的下午,他会坐在房间练习。我会坐在他旁边,看他弹奏。有时候,他会教我几个简单的和弦。那个时候,我也渴望拥有一把吉他,或者遇见一位好老师。哥哥被埋葬后,那把吉他也消失了。我问过妈妈。她说自己对此没有印象。
         那把吉他消失了,但我拥有一把吉他的梦却从未消失。
         除了音乐磁带之外,柜子中还有很多哥哥的书。我翻开其中一本《经典英文诗选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是哥哥留下的文字。我仔细辨认这些字的内容,最后确定这是哥哥对英文诗歌的翻译。哥哥太喜欢艺术了。或者说,这些艺术保护了他。这本选集中有很多国外诗人的作品。我打开目录,按照顺序读出了这些诗人的名字。他们仿佛是另外的海洋。我喜欢威廉•叶芝、珀西•雪莱、乔治•拜伦与威廉•华兹华斯这些诗人的名字。它们听起来像是遥远的梦。我翻看拜伦的诗歌,按照哥哥的翻译读了下去,读完之后却发现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我放下诗集,重新去翻看其他的书。我找到了《彼得潘》,那是哥哥最喜欢的童话书。他曾经说过自己也不想长大,不想进入成人的世界。
        你说过自己长大了想要去海边。我对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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