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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译



        嗯,那就好。
        自从你舅舅死了之后,我将所有的怨气放到了她身上。这么多年过去,我才发现妈妈承受的痛苦是最大的,但她从来也不抱怨。你还会怨恨我吗?
        为什么要怨恨?
        因为你爸爸和哥哥的死。
        不,我很早都理解你了。
        《第四交响乐》结束后,我关掉了音响。我坐在妈妈的旁边,整个世界都安静极了。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后,我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也许活着是不需要理由的,任何对于意义的追寻都会以失败而告终。我突然想到了海音,也许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也许,她将我们共有的孩子生下来了。也许,这个孩子以自己方式活在这个世界。
        没有那么多的也许了。也许是世间最不重要的事情。
        突然,我的体内涌出了一股热流,而直觉告诉我:艺术缪斯降临到我的世界了。我从桌子上拿出了笔和纸,将艺术缪斯在我耳边的低语落到纸上。我匆匆忙忙地将这些话语写下来,生怕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
        写完了。
        我重新又读了一遍这首诗歌,无可挑剔,接近死亡的美感。这是我生平写下的唯一一首真正的诗歌。我完成了妈妈的遗愿:一首献给她的诗歌。我坐在她身旁,将这首诗歌朗读给她。她在聆听。只有静默,没有回答。
        我拨通了表姐的电话。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她又失眠了。我将妈妈死去的消息告诉了她。她的语气先是惊愕接着是悲痛。电话筒中传来她的啜泣声。等她的心情平复后,我问她能否过来陪陪我。
        当然可以。等天亮了,我就过去。
        挂掉电话后,我陷入到了巨大的孤独中,而我从未有过这种疲惫无力的感觉。我想要睡觉,但外面的黑夜让我无法入睡。
        我关掉了所有的灯。
        我睁开眼睛,在黑夜的镜子中看到了所有死者们的面容。黑夜在召唤我。我在黑夜中起身,来到窗口,打开窗子。外面的寒气倒入我的胸腔,发出沉闷的乐响。外面下雪了,整个长安城都下雪了。大雪覆盖住了所有的生者与死者,而远处闪烁的霓虹仿佛在召唤所有生者心中的亡魂。
        我站在窗口处,外面的黑夜在召唤我。
        而我即将成为黑夜本身。
        
        第二幕: 2015年  春部
        这是我在庄城的第四个春天。我想这也是我待在这座县城的最后一个春天。自从踏入这座县城普通中学的第一步,我便明白自己肯定不属于这里,自己终将会离开。这个念头从未真正地消失或者褪色。相反,它是隐藏在体内的暗涌,而我时常会听到它流动的声音。特别是夜晚,对着夜色虚无的浩瀚与深沉,这种离开的念头便更加猛烈持久,如同体内迟迟不退的惊涛骇浪。
        我经常在夜间失眠。
        整个夜晚,身体的疲惫与头脑的清醒角力与斗争,而前者总是败下阵来。我尝试过各种与失眠抗衡的方式。我曾经尝试过使用安眠药来对抗失眠,但收效却微之甚微。有一次,白婕看到我抽屉中安眠药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她将这些药物扔进垃圾桶后,坐在我的身旁酝酿着什么。她握住我的右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握着易逝的流水。
        你这样做就是在慢性自杀。她最后才说出这句梗在咽喉中的话。
        我向她坦诚了自己的焦灼与隐疾。她建议我更应该需要一些身体上的锻炼,来消耗掉这些过剩的精力。采取了她的建议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绕着学校的操场跑步。刚开始会跑十圈,后来加大了量,跑上二十圈。等回到房子冲完澡后,整个人都瘫软到床上,恨不得立即进入睡眠。我承认自己喜欢长跑,因为这种方式是清理与修整回忆的过程。等跑步进入到某种程度,我会清空所有的焦虑与期待,甚至暂时忘掉了存在本身。等我停止跑步,恢复体力时,失眠兽又会从暗处袭击而出。自此之后,长跑成为修正我自己的方式。但对于治愈失眠症,这种方式已宣告失败。
        长跑完后,我选择用阅读来分散体内失眠兽的注意。曾经读过村上春树的中篇小说《眠》,对其中失眠的女主人公心有戚戚,我完全理解她无法睡眠时的内心焦灼。像她一样,我开始选择阅读一些厚重的书籍。不同的是,我选择重读《战争与和平》,而不是《安娜•卡列尼娜》;选择重读《卡拉马佐夫兄弟》,而不是《罪与罚》。进入到阅读状态后,我才发现这些原本读过的书在失眠时阅读会呈现出另外的状态:所有的书不是解决失眠症的钥匙,而是铁锁本身。当然,在深夜阅读会更理解夜的肌肤与文字的肌理。对我而言,布尔加科夫与纳博科夫的书属于黎明,康拉德与福克纳属于正午,卡夫卡与布鲁诺•舒尔茨属于黄昏,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萨曼•拉什迪属于午夜。每当阅读疲惫,我都会打开窗户,而外面的浓密的黑暗已吞噬万物。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偶尔也会唤起我的惊奇与敬畏。在被深夜包围时,我突然明白其实每本书都是一个黑夜,而阅读本身就是与黑夜的同谋。
        第四个春天的这个夜晚,我又被失眠兽所控制所吞噬。现在刚过午夜零点,外面的黑夜将这座县城侵染成黑色。黑色的缎带上是零星点缀的光芒。这些发光体或许也是失眠者心灵的透镜:每一种孤独都由此折射出微弱的光芒。明天八点开始要连续上三小时的数学课,而现在的我却面对着电脑,没有做任何教学准备。其实不用准备了,这几年的教学经验已经足够支撑我讲完任何一堂课。所有的教学材料、教学步骤与教学目标都早已填充到记忆陈仓。只要愿意,我随时都可以从集合、函数、立体几何、平面向量、数列与正余弦定理等知识体系中的任何部分开讲。这些僵化无趣的知识已经成为我乏味僵硬生活的重要部分。数学所带给我的快感被日复一日的机械教学所磨损。不,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我热爱数学,也喜欢教学。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改变,但所有的一切教学尝试与创新被学校古怪的气氛所吞没。
        创新当然是好事,但我们更鼓励分数与成绩,这就是社会现实。校长在办公室这样对我说。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如何辩论与力争,我早已经习惯了默认与隐忍。沉默是抵抗这种所谓的社会现实最好也是最后的武器。刚开始教学的第一年,学生们都喜欢我的课堂,而我每节课都尽最大努力将教学效果发挥到极致。对待成绩差的学生,我尽可能地发现他们身上任何一个微弱的光点。业余时间,我甚至免费为一些学生补课。一些老教师用鄙视的眼神看待我的所作所为。任何异己的行为都被他们所排斥,而当时的我也鄙视他们的古板与失职。没有预料到的是,几年后我成为了自己当初所鄙视的人,我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这中间质变的心路历程与细节我不想谈及,但我知道自己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太远。如果继续前行,我终究会坠入到深渊的最深处。我已经无法回头,因为走过的路已消失在夜的尽头。这种异化的过程多么像电影《现代启示录》中的一切,而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像沿着湄公河前行异化部队。我已明白自己只是教育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台哄闹的机器服务。否则,你就会被这台机器所淘汰。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选择,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人生的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退休,之后便是等待死亡。吴默琛说。
        他是我们学校的数学教学组组长,在这所学校已经教了三十二年。由于他也是数学组极少数喜欢文学艺术的人,所以我们之间有了更广泛的交流空间。他将国际象棋、围棋与跳棋的技艺传授给我,而我将对欧洲电影、日本小说与美剧的热爱传染给他。他的妻子与儿子在另外一座县城生活。除过各种假期之外,他们每个月相见一次。他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分离,相反他很享受独自一人的生活。有一次下完围棋后,我们一起喝啤酒聊天,而夏日的太阳光已坠落于地面。
        我已经在这座县城工作了三十多年了,而这也是我最后悔的地方。他说。
        但是,我看你生活得很滋润。
        不,那是表象,或者说那是麻痹。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年轻时没有咬咬牙离开这里,而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了。
        有这么可怕吗?
        是的,尤其是对于热爱艺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这种小地方会剥夺你真正热爱生活的自由。他们排斥所有异类与多样,他们只能接受庸俗和统一。
        我默默地喝完杯子中的啤酒,苦涩的味道被吞到体内,无法消化。眼前的夏日之光已挪移了位置,我的腿上泛出了光的涟漪。我无法捕捉到光,而在那瞬间我却占据了光。
        他所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确的。至少对于我而言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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