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译



        也许是造化弄人,我无法写出真正的诗歌,但我却擅长写糟糕的电视剧本。或许,这便是命运对我的嘲弄,或许是莫大的玩笑。自从第一次编剧之后,我每年都会收到大量烂剧本的写作邀请。也许,在这些导演与总编剧的眼里,我是一个可以抓住庸众膨胀欲望与泛滥力比多的烂作家吧。开始时,我还在意他人的眼光与态度,后来这种敏感与浪漫在社会的大染缸中湮灭不存。有一个导演曾经对我说,人总归要些信仰,这个社会已不信仰宗教、艺术或者爱,只信仰钱和权,我们这些俗人也不能免俗。随着社会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认同他的看法。
        信仰早已死去,我们都是理想世界的弃儿。
        也许是为了抵抗什么(或者虚无或者是异化),作为编剧时,我重新更换了笔名。如果没有人主动问起,我从来不会提及自己的真实姓名。或许是因为那个真实名字还保存着诗歌、爱情与大海的丝许幻觉。我成为了生产烂剧本的流水机器:任何故事与任何素材经过我的加工与包装,都能成为恶俗与低能的产品。我也在生产的过程中,掌握了这门讨好白痴的技术。当使用笔名写烂剧本的时候,我也是白痴的同盟。不,我就是白痴。我从来不看自己所编剧的电视,因为那些矫揉造作的画面会像手术刀那样剖开我奄奄一息的纯真。我无怨无悔,因为所写的剧本为我提供了良好的物质条件。我甚至可以不用去上班,不用被可怕的打卡器控制。我整日坐在家中写作,疲惫时有房间的猫(前前后后共养过六只猫,它们都叫做咪咪)与天上的云(所有的云都是一朵云)作陪。我原本以为自己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我错了,我被各种各样的剧本所控制,在文字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我想要抽身而逃,但双脚在烂泥中扎下了根:我是依靠着垃圾场生长的树木。
        也不能说我完全失去了感官上的敏捷。
        有一次,由于连续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剧本写作,我突然感到有一种酸腻味从肚子中浮出来。我赶快向洗手间跑去,还没有来得及掀开马桶便呕吐到地上。我为自己所写的东西而呕吐。呕吐完之后,我便清理掉地上的秽物。洗完脸漱完口之后,我又重新坐在电脑旁,继续前面的工作。当我重新敲打完第一行字时,内心巨大的悲伤突然涌到心头,我趴在电脑旁大声地哭泣。我为自己孤绝无望的生活瞬间击败。那个时候,我不想让远处的母亲担心焦虑,更不想让陌生的应召女郎闯入到我的孤独领地。那个时刻,我需要一个人实实在在的陪伴,而不是一只猫的陪伴。表姐的话语突然间闯入到我晦暗不明的世界: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于是,我拨通她的电话。等待她的过程中,我抱着猫咪,独自聆听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后,表姐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猝尔而至的悲痛已在时间与音乐的流动中消散。像往常一样,表姐热情地拥抱了我。
        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她问。
        我只是想见到你。
        于是,我将眼前的工作统统搁置一边,与表姐开始漫长的聊天。表姐也是独自生活在长安城。多年前,她因为种种未被讲明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她主动提及的换夫试验的失败而造成的)而与丈夫离异。离婚后,她又频繁地换了好几个性伴侣,但终究没有与任何人再次踏入婚姻坟墓。后来,她的前夫带着儿子移居到了澳大利亚,而他们之间藕断丝连的关联被太平洋与冷漠同时隔断。她只是偶尔与儿子进行视频聊天,而这也是出于作为母亲的义务与本能。姨妈备受子宫癌折磨时,其实最放不下的便是表姐。她在死前再三叮嘱我要照顾好表姐,而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遗言。
        答应我,在我死后将我火化,将骨灰撒到海洋中。表姐说。
        但我们谁先死掉还不知道呢。我回答。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到我的旁边,靠着我的肩膀,共同聆听死神的声音。音响中流淌出阿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慢乐章。这个乐章刚刚结束,表姐在我的肩膀上开始啜泣。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能静候着这场悲痛的缓缓退席。
        我想他了。她说。
        谁?
        海生。
        哥哥已经死了二十七年了。
        他却活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死去。
        我之前为他的死难过,甚至恨过他,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是那么可爱,而到现在我都一直爱着他。
        我也是。我也理解他了。
        哥哥已经死去太久了,那仿佛是另外一个时代。而现在,妈妈也已经死了。她已经死去三天了。她穿着丧服在自己的预言中死去:或许,这是死亡最完美的方式。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就这样离去了,而我也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世界上的孤儿。
        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我对着妈妈说话,她一直在聆听,而没有回答。爸爸死去的第三年,妈妈便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这位丈夫是与她同校教书的语文教师。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之后,那个男人因为脑溢血而猝死。葬礼结束后,妈妈便同我一起来到长安城。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老家,那里也没有她的牵挂。妈妈说我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直到她去世前,她也再三嘱咐我应该找一个生活伴侣。我总是满口答应,但同时也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打开音响。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乐》从深渊处缓缓流出,整个房间被低沉的弦乐所填满。这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音乐。她曾经说这部音乐让她觉得死亡是可以接受的,而没有意义的人生也是值得去过的。而刚开始搬到我的住处时,妈妈听不进去古典音乐,她觉得那些玩意是故弄玄虚的噪音。后来,她改变了立场,而是像我一样痴迷于西贝柳斯与普罗科菲耶夫。有一天,在听完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后,妈妈的脸上挂着泪痕。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理解你外婆了。她说。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