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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译



        作为数学老师,我并不厌恶这个职业。相反,我同样沉迷于数学的精致美与诗意美。对于我而言,费马大定理、麦克劳林公式、拉格朗日中值定理、不定积分与塞瓦定理等都显示出诗歌最精准最玄思的层面。我为自己同时迷恋数学与诗歌而感到庆幸。数学确定了诗歌的精准与玄妙,而诗歌赋予了数学意义与视阈。我不想写小说,更不想写散文,因为这些对于我而言不是最纯粹的艺术。诗歌位于语言的金字塔塔尖。除了亲近的人之外,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写诗。我用不同的笔名发表作品(大多数发表在网络,少数会登上文学杂志),而不同的诗歌的作品是我不同的通行证与墓志铭。我希望可以写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与奥克塔维奥•帕斯那样作品,而《未完成的天空》与《太阳石》是我心尖上的艺术品。
        我用数学般的苛求来锤炼诗句,我也用空心人的方式迎接失败的人生。
        那个冬天的末尾,我们在长安城的东郊买了一个七十平米的房子。拿到合同书的那瞬间,海音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某种壮举后的哀叹。随后的装修与设计,海音都特别的热心。最终,我们家的装修风格都按照她的构想来实施的。我们也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我们曾经天真地认为未来是有无限可能的。直到如今,我老了,我才发现未来的每一刻都是由过去所做的一切累计而成,但这个理论的前提是不包括命运的摆弄与设计。经历过太多的失意与挫败后,重读索福克勒斯与尤金•奥尼尔的戏剧作品,我才懂得了命运之神的无形之手在身后控制着我们,才明白了这些伟大戏剧家的深刻洞见。
        2017年夏天,我们搬到了新家。我天真地认为这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那个时候,我买了一台价格不菲的音响。每天夜里睡觉前,我们都要听着爵士、民谣或者古典乐来强化内心对新生活的渴望。从勃拉姆斯到艾拉•菲茨杰拉德,从莱昂纳德•科恩到戴安娜•科瑞尔,他们的音乐都见证了我们的爱情。至少到现在,在她离开我这么多年之后,我仍旧坚信那是真正的爱情。每当失眠时,我会反复听《爱的面孔》或者《天使之眼》。那个时候,我便坚信她也存在世界的某处,看着世界之夜笼罩一切,同时也会偶尔想到我。直到如今,在她离开我的世界这么多年里,我始终坚信她会打来电话或者发来邮件问候我。但始终没有,而我在心底从未放弃过这种等待。
        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我的等待从未因时间的侵蚀而变质。相反,我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在记忆的迷雾中浮现而出。某天夜里,当洗完澡后,我赤裸着身体在房间走动。突然,我在镜子中看到了我已老朽的身体与面容。三十多年前,对着同样镜子,我们都赤裸着身体。我从她的身后搂着她,而她则闭着眼睛,偎依在我的怀中。我们跟着妮娜•西蒙的音乐节奏而摇晃身体。随后,我们躺在地板上做爱,而我在镜子中看到了我们的爱。
        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一种梦魇般的现实却始终无法在我头脑中被驱逐:她已经死了。这种想法既让我悲恸又让我安慰:我所等待的是一个死者的终结,但正是死亡让她在我记忆中永远年轻动人。或许,我所等待的是死亡对我最后的审判。
        搬进新家后的第三个月的某个夜晚,她将我从梦中摇醒。她说有一个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做决定。我问是什么事情非要在黑夜交谈,而她则说这个问题不属于白天。我更加迷惑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在黑夜中说出了秘密。
        我怀孕了,该怎么办。她说。(和我猜想的一样。)
        我们现在不适合要孩子,等周末我陪你去医院做掉。
        非要这样吗?
        是的。
        于是,我们各自沉默于黑夜的角落。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却能看到她的泪珠。
        这场谈话后的第二天,她便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已经失效,而她所有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她的下落。整整三个月,我每天夜里都会拨打她的电话,回答我的都是对方关机的提醒。当第一次从话筒中听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这句话时,我确定海音已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那天夜里,我通过电话服务找来一位声音柔美的应召女郎。她进入我的房间后便技艺娴熟地驯服了我体内的欲望之兽。她通过身体上的试探很快便抓住了我的兴奋点与体位嗜好。在欲望洪流消褪后,我抱着这位无名的女郎大哭起来,而她则像密友那样用拥抱去抚慰我心中的疼痛,而不说一句话。那天夜里,我们一共做了四次爱。每一次,她都用新鲜生动的节奏与韵律来完成性爱活动。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性爱是一种现场艺术,是欲望所指的蝉变,而不仅仅是两具肉身之间的活塞运动。
         她叫莉莉。她喜欢这个名字背后的英文含义:百合花。她说这个名字是一个客户帮她起的。那个客户是一名大学教授,而那时候的她刚刚入行,什么也不懂。教授不仅仅教给她很多性爱艺术,同时也教她如何欣赏艺术:他送给她很多书、电影票,甚至歌剧或者音乐剧的门票。她和这位教授保持了两年关系,直到他退休后去了加拿大儿子的家。
        莉莉离开前留下了她的电话,但是我从未联系过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妈妈搬来和同住之前,一百七十八个应召女郎都曾经短暂地闯入到我的欲望空间。我再也没有像孩子失掉玩具那样哭泣,而是与她们所有人在欲望这条路上辗转往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忘掉了她们所有人的名字甚至面容,但却从未忘掉莉莉与她身上玫瑰的暗香。
        有一天,当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应召女郎完事之后,我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变形而臃肿的裸体。那个时候,我突然厌恶自己,厌恶欲望对自己的摧毁。我决定不再找陌生的女人,尽力去摆脱欲望法则的控制。实际上,我做到了。我学会了与心中的猛兽和平共处。与此同时,我也抛弃了诗歌。
        更准确的说法是:诗歌抛弃了我。
        搬到新家后,房贷与其他支出让我倍感压力。更悲剧的是,在海音从我的世界消失后不久,我失去了自己的工作——那所教育机构因为经营不善而破产。原本可以去其他的教育机构或者民办中学去重新应聘,但我很快便否认了这样的选择。我不能一辈子靠教书来实现自我价值,这不是我的选择。我更不能依靠写诗来超越欲望:通过阅读,我已承认自己没有写诗的天赋。我重回过头看自己以往所写的诗歌:别扭、生硬与故作深沉。大量的诗歌并不是理智与情感所雕刻的词语结晶体,而是对句子失败的解剖术。我不敢面对过往的那些诗歌,它们像是我灵魂中的耻辱柱。
        在顿悟的那刻,我不再写诗了。随之而来的影响便是我对数学失去了兴趣。原本在心中精致深邃的定理公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恶魔面具。我以前所相信的一切在这种顿悟下土崩瓦解。所有坚固的终将烟消云散。这种无意义而摇摆的生活令我厌恶透顶,而我必须通过行动来寻找来活下去的意义。或许,活着本身并无意义可言。所谓的意义也只是幻觉的解毒剂。我决定不再写诗了,也不再去教数学了。为了还清房贷,为了拥有物质上的优越,我必须寻找一条通向丰富物质的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幸运儿。我将自己的困惑告诉了苏城,他是我的诗歌编辑,也是我在这座城市中绝无仅有的朋友。我当时对朋友的标准很简单:既能够交流诗歌艺术,又能够谈论金钱物质。听完我的困顿之后,苏城立即答应帮我寻找新工作。
        几天后,我收到了苏城的回复。他向我介绍了一个写剧本的工作,并且帮我引荐了那位急于出头的新锐导演。这部剧分为三十集,而他需要六个编剧分别完成其中五集的剧本写作。这部名为《爱情迷宫》的电视剧主要是反映五个不同背景都市青年在城市建筑迷宫的爱情生活。在总编剧的几次会议过后,我拿到了其中一部分的情节概要。年轻时我很爱看英美剧,也读过一些关于编剧的书。为了驱逐走体内的虚无,我通宵达旦地赶写剧本。提前了一个月,我便将写好的剧本交到了总编剧的手中。几天后,他打电话让我去剧组谈论剧本问题。我原本以为自己所写剧本会被枪毙掉,于是带着赴死的心情去了剧组。情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刚开始还是肯定了剧本的方向与质量都没问题。我内心的波涛汹涌才暂时恢复平静。
        但是你知道你的剧本致命的问题是什么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你写的是肥皂剧,目的就是为了挣钱,就是为了给那些白痴观众视觉上的麻痹。我知道你艺术功底或许不错,但是请去掉那些过于艺术化的场景,也去掉那些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哪怕剧情多么狗血,哪怕多么夸张离奇,你要这个剧怎么抓人眼球就怎么写。记住,这是一个白痴时代,所以剧本怎么肤浅怎么抓人就怎么写。记住,你写剧本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艺术。
        我立即明白了他的话,于是带着剧本回家返工修改。按照他的要求,我让所有自以为有深度的东西全部消失,而让插科打诨与膨胀欲望占据领地。一切都很顺利,我写的剧本通过了总审,而我也顺利拿到了物质回报。物质回报虽然不多,但几乎是我做数学老师两年的收入总和。由于种种原因,那部电视剧没有播出,但这并不影响我作为写白痴剧的职业生涯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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