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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译



        我走到她的身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住她已冰冷的双手:我与面前的死亡对视。家里养的波斯猫咪咪从妈妈的床头跳了下去,最后躺在阳台上的日光中,而冬日的阴影也同时洒落在猫的双眼中。看到妈妈由于死亡而聚在脸上的平静,我想要哭泣,但已忘记如何去哭泣。或者说,我的眼泪早已经干涸。我也想不出哭泣的理由。因为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意味着失去或遗忘,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死亡是最形而上的永生。我努力说服自己妈妈的死属于后者,但依旧无法抵挡内心悲痛的野兽在黑暗中吞噬自己。
        我守在妈妈的身旁。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完成了某种艰难险阻后的喜乐。我不敢在房间发出丝毫声响,怕是惊扰了她的长眠。她的床头放着《圣经》,这是她生前最爱读的著作之一。她并不是基督徒。虽然在年轻时,她经常被外婆带到镇上的教堂做礼拜,但她并不信仰任何宗教。那时候,她信仰人的勇气与力量。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她讲给我的,并且经常前后矛盾,我将其理解为选择性的记忆与欲望。自从搬到我的住处后的某一天,妈妈在我的书架上发现了中英对照版的《圣经》,从此便爱不释手,像是找到了遗失过久的玩具。妈妈和我都没有宗教信仰,但我们都喜欢经书上有力而剔透的句子。在她死前的前几个月,她特别喜欢《启示录》,并且罕见地将其中一句话手抄到笔记本:我又看见了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这是你外婆生前喜欢的话,也是我在教堂中经常听到的话。
        新天新地会到来吗?
        会的,我在这本书中已理解了你外婆当时的困境。
        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因为我的诞生之日便是她的死亡之时。由于舅舅的死与外婆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正因为如此,妈妈才与外婆的隔阂越来越大。当然,这一切都是姨妈告诉我的。我从未当面求证过妈妈。我只知道,她几乎不谈论外婆的过往。她们命中的一切都好像是黑夜中的暗涌。我拿起母亲床边的《圣经》开始阅读。我随手翻到了《福音书》,那里正在讲述耶稣的海上行走。我忘记了眼前的这场死亡,而投身于耶稣的出生、成长、受难与复活的心灵历程。等读完这个章节,我突然有种生之顿悟的觉醒。我知道外婆与妈妈以另外的形式活在这个世界。
        但我不想立即埋葬妈妈,我想再多陪她一段日子。室内的温度很高,不利于保存妈妈的身体。这个房子又是地热供暖,我无法控制房间的温度,又无法打开空调的制冷器,否则我和猫咪有可能会被忽冷忽热的温度折磨死掉。我也已经老了,而这只猫咪才刚刚一岁。突然,我看到了阳台上冬日的冰冷之光。
        我从自己的房间搬出那个沉睡过久的折叠床。我将床平展到阳台处,接着便在毛毯上铺上白色床单。我坐在地上休息了片刻,外面阴沉冰冻的天像是一场风暴的预兆。我走进窗边,打开一条缝,所有的寒冷顿时便灌入我的体内。疲惫与悲痛也顿然消失。我想要时间在此刻停止,但这种妄想随着秒针的挪动而宣告破产。
        我走到妈妈身边,掀开被子,才发现妈妈穿着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她准确地规划好了自己命中的最后一秒。一只胳膊扶住后背,另一只则护着她的双腿,接着我将她抱入怀中。
        妈妈比想象中要轻盈很多。或许,灵魂真的是具有重量的,而灵魂的离去将携带走这部分重力。在那瞬间,我确定妈妈不是长眠不醒,而是真地死掉了。在我小时候,妈妈经常抱着我或者背着我穿梭于田间与河岸,而我仍然记得当年在她的背上看到火烧云与雁群时的激动之情。妈妈教会了我辨识花草虫兽的名字,也教会了我数数与认字。而如今,当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除了愧疚与苦涩,我什么也不能给予她。
        我将妈妈放到阳台的床上,然后盖上轻薄的毛毯。冷风从窗缝中溜入房内,而阳台上的气温能降低五六度。咪咪瞄了一声便从窗台跳了下去,最后钻到我的房间。我看着妈妈瘦骨嶙峋的脸,突然想到某一天我也会死去,而那个时候或许不会有任何人守在我的身旁,或许都不会有人埋葬我。因为这个世界除了表姐之外,所有亲近的人都已经死去。表姐或许也会死在我的前面。终究一生,我会像被遗弃的孩子那样孤零零地苟存于这个阴冷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像当年我义无反顾地抛弃诗歌一样,如今,这个世界也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我。或许,我应该在此刻自杀,我应该将我的遗产与遗言全部留给我的表姐,而我只需要她同时埋葬我和妈妈。这样的话,所有关于未来的焦灼与恐惧都会灰飞烟灭。我为自己即将而来的解脱与超然感到欣慰。
        我从房间取出手机,在通讯簿中很快找到了表姐的电话。正当我要拨打她的电话时,右手却颤抖了一下,手机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你应该专门写首诗歌送给我。这是妈妈多年前说给我的话,而这句话就在我准备自杀时突然砸到我的灵魂深渊。或许,这是妈妈生前最后的愿望。突然,我又为自己之前的冲动而面红耳赤。我不能此刻死去,至少我先要为妈妈写一首诗,而这也是我此生最后的一首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黑铁时代,写诗的行为就等同于自杀本身,而诗人就等同于自戕者。这个时代的气候已经完全改变了,人完全成为了物质的奴隶与欲望的傀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会时而涌动出诗,而我则将这些诗歌一一推向刑场。
        我拿出苹果笔记本,按下启动键后,荧幕的绿光映入我的眼中。打开文档后,我开始在心中寻觅诗歌的第一句话。像年轻时那样,我点燃了一根烟,选择了巴赫的《艺术的赋格》作为背景音乐。我聆听着心间词语的流动,而当我捞起水中日光时,这些词语便从掌心流溢而散。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没有写出任何一个字:诗歌已经在我的体内干涸了。这时候,咪咪跳到我的怀中,它的眼神与我的孤独对望。放下猫咪后,我从抽屉中拿出里尔克、曼德尔施塔姆与阿赫玛托娃的黑白照片。我凝视这几位诗歌天使深邃的眼神。过了很久,我依旧无法从他们的眼神的皎洁中获得灵光与灵韵。我将目光转移到窗外逶迤卷动的阴云中,那里或许酝酿着一首无形之诗。
        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冬天,透过窗户,我看到过同样阴云密布的天空。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我有很多关于诗歌的灵光乍现,我也从未担心过诗歌的缪斯会弃我而去。那是2015年的冬天,我与女友海音与人合租在一个破旧阴沉的单元房内。那个时候,我刚刚辞去县城的铁饭碗——一所普通高中数学教师的职业。很多人都不理解我这个选择,但妈妈却坚持认为我应该在大城市中去闯荡,而不是一辈子窝在小县城中混吃混喝去等死。因此,我将辞职的消息告诉母亲时,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说出了极具诗意哲性的话:远方才是梦想家的归宿。
        那时候,全家人还笼罩在失去父亲的阴霾中,而祖母拒绝与任何人交谈。一直到她去世,祖母都没有办法接受儿子意外身亡这个现实。妈妈并没有过多地沉浸于这种绝望。父亲的意外之死对她而言甚至是某种解脱:他们之间除了争吵与冷战外,并没有感情可言。也就是在同一年冬天,我与海音因为经济上的拮据而引发了大量其他的矛盾。正当我们打算分手时,妈妈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却转变了事情的方向。
        你们可以在长安城买个房子,家里目前可以拿出二十多万元,基本上够小房子首付。妈妈说。
        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我问。
        你爸爸的车祸赔偿了十万,你伯父拿了五万,剩下的是家里的积蓄。
        将这个消息告诉海音后,我看到了她眼神中无法抑制的喜悦,但又要强演出某种伤痛。当然,我也为自己心中丝许的快乐而对父亲感到歉疚。当天夜里,我们在房间疯狂做爱,也不再顾忌隔壁的情侣是否会听到我们血液中悸动与亢奋。
        当然,我爱她,虽然我不知道爱为何物。爱是动作、是言语、是理念、是终结的感受,或许什么也不是。或许爱这个字将爱的意义已驱逐出境。托妮•莫里森、玛格丽特•杜拉斯与安吉拉•卡特都曾经以《爱》为书名写过小说,但我从中间并没有看到爱的本质与源泉,看到的只是欲望的泛滥与无意义。
        那年,我在长安城的一个教育机构数学老师,而剩余的时间则用来阅读与写诗。海音的工作漂泊不定,但基本上维持在文员、文案与内勤等几类工作中。只要在单位遇到不痛快,她便会立即交出辞职信。她坚信自己可以找到有稳定收入与毫无压力的工作,但始终在原地徘徊。她所有的行为我都可以理解与包容。那个时候,我将理解与包容等同于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自己对爱的理解偏差太多,而这或许是我更喜欢独身的原因。他人就是地狱这种理念在欲望的洪流中短暂性地失效。除了做数学教师之外,我还兼职了外卖、发传单与文案的工作。所有的这一切除了满足我们大量的生活开支外,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有最终极最本质的目标: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诗,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炼成诗行。博尔赫斯与布罗茨基等伟大诗人的生活理念与诗歌理念支撑着我度过灵魂上的艰难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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