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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诗歌的气象

发布: 2016-11-03 15:30 | 作者: 李建春



        我与庞培兄相识于20年前(1994年),那时他已是一位很重要的诗人。这20年来,他一直创作不断,很勤奋,我对他的关注也是时断时续。2011年,我写过一篇长文《决断,调弦——当代诗的路线及庞培》,对他复杂的写作进行过一番梳理。我把他放到当代诗发展的脉络中,试图获得一个立体的认知。当你面对一个有想法的诗人时,你就可能写出有想法的文章。什么叫路线呢,那实际是不存在的,是一种抽象。庞培兄的诗,隔一段时间看,总是给人很有想法的感觉,注意,是有想法的感觉,而不是想法,当我注意读时,发现庞培其实只是一个诗人,他反复写一两个主题,他的情爱和旅行,书斋,他在历史文化方面的情怀——这可以视为时间中的旅行;而书斋似乎是他休息的地方。止于至善,读书就是他的至善。
        面对庞培这样的诗人,在这样一个关于他诗的研讨中,我们应该欣赏他的作品,打开文本,挑出一些诗句,一起品味。不过时隔四年,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我想谈一下庞培诗歌的气象。中国面相术通过观察一个人的骨相、气质,以预知他命运的走势。我相信,一个好的读诗人,是能够从有限的几首诗读懂一个人的一生的。一个诗人被记住、被鉴别的东西,与其说是他的代表作,不如说就是他语言的气象。这跟面相术相反,是从后往前看;由于庞培是一个创造力强盛、已充分地展开的诗人,他的艺术水平,或蕴藏于他语言中的思想,是得到了公认的,我希望像是,在大量打听了某人的生平之后再给他看相一样,回到占卜的板凳上,说道个一二三,成功地把一位诗人再简单化。《庄子》有一个说法:“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我这里给一个当代诗的解读:如果你对语言已献身了,就不必从声音、字句去听诗,而要用你的心听;甚至也不是用心听,是用气息、气象去听。所谓的听,既是写诗的状态,也是读诗的方式。
        我们古人的智慧就这么高,哪怕是最不肖的动机,单单为了写几首诗,而不是修道,一回去,就能得到最好的指点。应该说是庞培自己的诗给了我再从气象上去倾听他的想法。我们都知道庞培是一个活跃的领袖,这些年中,他不断地办诗会,单是在微信中的活跃,就已让我佩服;我们也都知道他是一个爱情诗人,指望他在色上看开是不大可能的,他的语言注定是骚动的。但这次集中看他的近作,我竟读出了一种惊人的寂静,人比黄花瘦,或者像在这季节的白桦林里。他的气息的沉静,与实际生活、与社会动荡的反差很强烈,这引起了我的思考。
        
        半夜熄灯
        发觉四周皆悲伤:黑暗悲伤
        岁月悲伤
        人所能做的,只是
        在自己的被窝翻一个身
        ——《悲伤》
        这首诗好像已告知了原因。到处都是悲伤,什么都悲伤,“人所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的被窝翻一个身”。曾有一位女诗人发现庞培的语言充满了肉身的临在和男子汉的体味。如果生活水平更低一点的话,这样的诗句会让人觉得他的被子一定是潮的,有烟洞的。但在二十年前、十年前没有人会这样写:九十年代的情感是装饰性的,有刻意的洋气和现代;零几年主要是放肆地表现、发展个人观念,不可能这么坦率地承认自己无力,除非是为了感动读者。庞培在近作中所呈现的气象,是连打动人的想法也没有了,彻底自言自语,在交流这么频密方便的当下倒是一件新鲜事。但也不是自闭的。我们是感觉到了一种排他的因素,仿佛除了他的关注,什么也不存在,正是这造成了上述的寂静或者更好说是“落谢”的感觉。这也是知天命后的气象。
        
        我把叽叽喳喳写进了房子里
        把房子里的人
        留给苦思冥想
        
        一大早,就鸟儿激动欢快的程度
        曙色朦胧的草地上
        有一个地理大发现
        
        ……突然,他俩在寂静中和解了
        他们在永难相见中
        拥有了对方
        ——《他们》
        我尽量挑短小的诗。看中这首的原因是“他俩在寂静中和解了”,这很有意味,但是下面两行“他们在永难相见中/拥有了对方”又回到了情人的问题,“拥有”永远是最重要的。“突然”表明他抓住的只是一个活力的瞬间。这是庞培诗歌的特征。多年来,他都在探索一种感觉的表现,某种超现实主义的语言方式,让他能够从任何一个点进入,从任何一个点出来。这既脱离了中国诗歌传统赋比兴的诗性思维,又脱离了中国散文传统起承转合的修辞习惯,代价是:一些即兴的片断,像随时响起的背景乐,很精彩,吉光片羽,但是缺乏道德的力量。庞培兄是我们这个载道言志的大国传统中享乐主义的少数,他多年坚持下来了,是很不容易的。他大体属于“江南诗歌”和柏桦提出的“逸乐的诗观”的范畴。这些年各地都在探讨地域性写作的可能性,以前主要是意识形态的针对,现在又有了全球化的针对,左右开弓。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诗人,他从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个人化的开采,因而也成就了一个当代文化中独特的个人。
        他的语言方式既是感觉主义的,擅长从生命流截取片断,没有转合没有结构,那么他的诗,本质上就不是空间性的而是音乐性的。这已为他推动诗歌与音乐相结合的孤立的尝试所印证。作为一个有抱负的诗人,庞培主要从两个方向展开他的大手笔:其一、通过写作结构庞大的组诗、长诗,将音乐性的复调推到极致;其二、他把类似于抽象表现的、平面性的开采,转移到具有天然纵深的历史和文化记忆中来。2010年《谢阁兰中国书简》中的文化沉思,我已评论过,记忆犹新。现在又有了《汉字》这首,应该说是小长诗,我略选几句为了说明他的另一个品质:
        
        1966年的中国
        汉字歉收
        汉字脑溢血
        汉字中风或偏瘫
        汉字女红卫兵
        恍惚于史书中的穆桂英
        这是开头。整首都用咒语一样重复的“汉字”勾勒出一幅全景图,1966年的全景图,文革开始的那年。“汉字女红卫兵/恍惚于史书中的穆桂英”,这个历史波普的拼贴,是很奇妙的。紧接着下面几句:
        
        红领巾汉字
        誓不读孔子
        汉字中国分裂于古中文国
        饿殍遍野的《新华字典》
        吞噬民国版《四角号码词典》
        清代《康熙字典》
        被解放军轰塌了城墙
        我希望强调的是,庞培的诗中往往含有确切的社会背景和历史知识。感觉,在他的抽象表现主义中,是一种语法,他善于为这“平面性”的语法掺入物象的肌理或历史事件的颗粒。“被解放军轰塌了城墙”,我恰好看过一个材料,介绍林彪的四野攻城的战术,一字排开,万炮齐发对准锦州城的腰部,将城墙轰断,倒下来的砖土恰好成一个斜坡,解放军冲进去。我就知道了这行诗不是想象,至于说“清代《康熙字典》的城墙”,则已吸收了直到最近才传播开的中国近现代史反思的成果。
        我的观点就是这些。再摘几行《汉字》中的句子,作为我发言的结尾:
        
        而汉字风韵犹在
        亭亭玉立
        寒风从末代皇帝溥仪身上
        吹出一名知识青年
        
        乙未年九月廿四,写于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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