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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如铁的故事

发布: 2016-10-20 15:43 | 作者: 阿四



        马如铁是马家村的老书记,人称老铁。眼下的他已是七十好几的人了,饭量减了,腿脚也无力,有时还有些手足麻木。他是很明白人,自然也就想到自己老了,不久也将大去,这是谁也逃不过的。
        人老就是怀旧,到现在老铁更明白这里面的意思。有时他会把他一生的经过泛腾一遍,有时把一件事慢慢怀想,想到有趣时还独自发笑,想到哀伤的长叹一声,让忙忙碌碌的年轻人看到了这情形,都说老铁有老年痴呆。
        在不同的季节里,老铁怀旧点也是不相同的。在清明节里,老铁在怀念着故人,而这些故人里,他思索得最多的要算他的父亲——马福贵。
        马福贵是马如铁的爹,可又不是亲爹。马如铁三岁时被马福贵买来当儿的,花了十五个大洋。
        老铁他爹马福贵是老实人,虽是老马家的独子,但不骄不燥,颇规矩的一个人,私塾书读了不少,就是没派上用场。好在祖上积德遗下50多亩薄田,请雇工种地,精打细算的开销,日子还算舒适。可马福贵运气很霉,成年后取了两房媳妇,大房生孩难产母子双亡,二房个高臀大会生娃,前后生了8个,5男3女,有的犯麻疹夭了,有的犯疟疾折了,四十中年的马福贵活着的儿女就剩最小的满妹子了。
        某日,一陌生的中年女人领着约3岁大小的娃来到马家,说是临近柳县人,姓婴,家穷娃多,养不活,找个好人家换几个钱养活其他的娃,并说这娃壮实、听话……
        马福贵和他媳妇听着听着,两双眼睛早已瞧着这娃。这娃虎样的头,大眼睛瞪着不声不吭,浅黑色的破夹袄,开档棉裤的胯下露出小鸡巴,手还干净但显得有些廋小。马福贵媳妇走近娃,附下身,呦声呦气的着招呼着,慢悠悠的牵着孩子走动着,那娃也乖,怯生生的但并无惧怕。片刻,马福贵和他媳妇进里屋商量后,答应留下孩子,花去十五个大洋。那中年女人开心的揣了大洋,递上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嘱咐几声孩便去了。
        马福贵媳妇努力地抱起孩子,亲了亲,马福贵看着打内心里欢喜,马福贵媳妇边亲边问孩子,带你来的人,你叫啥,孩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马福贵媳妇诧异的对马福贵说:“我们上当了,刚才不是说自己的娃么?”。“上么当,只要孩子好,就没上当,那女人的话你才信呢。”马福贵说着,抱过孩子亲了一下说“娃,叫我爹”,马福贵媳妇凑过来也亲一下说“娃,叫我娘”,孩子乖巧的叫着“爹”“娘”,马福贵和媳妇欢欣的答应着,兴奋着……
        马福贵夫妻两像是拾着了宝贝,让娃换上好衣服,取名马如铁,小名铁娃,不久,又看上好日子,请了亲朋戚友邻里故旧摆上酒席,算是见证认祖归宗,延续香火,从此,马如铁便成了马家的小少爷。
        自小如铁进入马家,马福贵夫妻两算是视为己出,丧失多名子女的伤痛使他们百倍珍爱小铁娃,他在娘的怀里,在爹的肩胛上,在私塾先生的教导下慢慢长大……
        那一年,马如铁已17岁,高高的个头,油亮的头发,还会点之乎者也,的确有些少爷气派,他爹娘正张罗给取媳妇,那女子是说媒人介绍的,家境不怎么好,订了婚,准备来年成亲。可谁也想不到,世道变了,马福贵成为了地主分子,马如铁成了地主崽子,田地没了,祖房家什分了,马家再也不是衣食不愁的人家了,还有地主的帽子压着,虽然老马家过去行善不作恶,当初,村里的批判会、诉苦会总要带着高帽陪站在前头挨批斗。
        这突生的变故,使马如铁不知所措,而最不好对待的那个马如铁订了婚未过门的媳妇咋办。成亲么?她的家人是冲好人家去的,结果是最坏的人家,有些不甘心;不成亲么?已经订了婚,道理上说不过去,更何况虽然马家不好,马如铁这小子还真不赖。
        让马如铁更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个未过门媳妇的家人向村里报告说:马如铁不能算马福贵的儿子,最多只能算养子,也就是说:马如铁不能算地主成分。村里的干部还真不知怎么处理,于是,上报到乡上的“土改工作队”。
        那日,村干部叫马如铁去村部,村部设在马氏祠堂,离马家只两里地,这祠堂是马家村的地标性建筑,有两进房,三字垛,琉璃屋檐,大厅堂前无墙,是敞着的,乡土改工作队一行三人就坐在大堂,村上刘书记招乎马如铁坐下。马如铁熟识刘书记,他是贫农,家无一寸地,过去农忙时马家常雇他做农活,对马家是很是了解的。待马如铁坐下,刘书记说:“马少爷……不……马如铁,你爹马福贵是地主,你是他的儿子,那你就是地主成分——现在有人告你了,说你不是你爹的亲儿子,而是买来的养子,你知道么?”马如铁先一怔,凝望着刘书记,低声说“谁说的?”。“马如铁啊,先别问谁说的,这不重要,对你而言,你是不是地主买来的最重要……”一个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说。接着他们又说:“解放前,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买儿买女,这是地主阶级剥削的结果,如今,毛主席领导我们干革命,闹翻身得解放,打到地主剥削阶级,你要看清形势,只要你与你那地主爹划清界限,你就是贫下中农……”在场的四五个干部对马如铁和颜悦色,耐心的讲了些道理,最后他们一起送别他,说给他三天时间的考虑。
        回家的路上,马如铁真是五味陈杂忐忑不安。我不是马家的亲生儿子,这——其实马如铁的心里还是有数的,小时候的伙伴们就有些调笑,虽然来时太小,但他还是有些隐约模糊的记忆,可问题是:马家的爹娘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哪,铁儿铁崽的呼唤着,那一个个呵护的细节,那一片片庝爱的情感,马如铁亲身体验,何须他人点示,他也从来未有不把爹娘当亲生的意念,想到这,马如铁心里发酸,喉如有哽……
        三日来,马如铁度过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时光,脑海里翻腾着爹娘的影像,平生第一次细读年过半百的爹娘,在爹娘凝望他的眼神里,他看到的是慈爱和欣慰,在爹娘的微弧的背影里,他读到的是艰辛和颓唐,马如铁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二老的希望,更是二老的依靠。没有这爹娘我能够这样顺心顺意长大成人识书懂理么?他们养了我的小,我能够不养他们的老么?天理良心哪,这怎么能够划清界限呢?什么才算划清界限呢?
        明日就得去村部,不去作个交代惧怕是过不了坎,更何况是地主家的人,马如铁已经知道地主阶级在这世界的的份量,说批就批,说打就打。马如铁无奈,思虑再三,只有与爹娘商量对策。
        是夜,老马家三人在里屋说话,里屋原来是马家用来雇工住的,在主房的后面,前面的好房都分给三家无房的贫雇农了。
        “爹—娘,儿跟您老俩说个事,三天前,刘书记叫我去了村部,说——我不是您们的亲生儿子……”马如铁低着头慢怯怯的说。
        “谁说的——你就是我亲生儿……”娘禁不住先发话。马如铁抬头看着娘,娘已是愁云满面,言语哽噎。
        “他娘——瞒有什么用,铁儿,人家说的没错,你三岁那年是我花了十五个大洋买的呢,可我们是把你当亲儿看待的。”马福贵虽然说话平静,但有些颤悠。
        “关别人么事,谁个多事说的——儿呀,我可是把你比亲生的还看的重啊……”他娘哭着说。
        “他娘……哭啥……这是我们的命,至于我们待铁儿咋样,他是大人了,不用我们说,他自己能不知道?”马福贵安慰着老妻,接着说:“村上说你不是我亲生的,还说了什么?”
        当马如铁正欲言又止时,马福贵催着说:“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乡上的土改工作队,他们说:如果我真是买来的,只要我与划清界限,我就不是地主成分……”
        “划清界限?划清什么界限?怎么划?不算地主成分?……”
        “哦——就是地主成分与贫雇农成分划界限,知道了——这事一定是铁儿那未过门媳妇的家人告的,也不怪人家。这年头,谁想把女儿嫁个地主家……”马福贵终于把这事想清楚了。
        “村里叫我明日去回报——咋办?”
        “咋办?还能咋办,认了呗,听他们的,划清界限——我和你娘老了,快死的人了,是地主成分也只能是欺侮,好在我们是人,吃不下去的……铁儿——你的路还才开始,划清了界限,你也就是贫雇农成分,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不受欺侮,对下代也好些,不是很好么?最好是:不改名不改姓,你这马姓权当爹娘养育你的恩赐吧,你这名“如铁”,命硬,取名时我和你娘就是这想的——那个未过门的媳妇还是退了好,可能正中他意,你年纪不大,往后娶个良善的姑娘做媳妇。铁儿呀,你可算是大人了,私塾读了这么多,明事理,这世道,爹娘不中用了,已经帮不上你了,连话都说不上了,往后,凡事得自己做主……”马福贵面对养子算是作了最后的交代。
        次日上午,马如铁来到村部,他一夜没睡好,眼里充满血丝,刘书记和土改工作队的同志正等着马如铁。
        “铁娃,想好了么……你是你爹买来的,这我是知道的,只看你和你爹认不认,也不,不认也可以再调查嘛,只要你不想做地主,和你地主爹划清界限,你就是贫雇农成分,比我还贫苦,我的亲父母还没有把我买掉……”刘书记说。
        “对呀,马如铁同志,你是贫雇农的典型,只要你与地主爹划清界限,前途好着呢,可以入党,可以当干部,和我们一起打到地主剥削阶级,翻身闹革命……”一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补充说。
        “他是贫雇农,而且是读了书的贫雇农,我们正需要啊……”
        “好,这真好,我们会向上级汇报,进一步调查落实的……”
        “说说你的想法,马如铁同志,跟你爹娘说了么?”
        “跟爹娘说了,他们说:我是买来的,不是亲生的,还说:我可以与他们划清界限当贫雇农……”马如铁轻声的说了几句话,漠漠然不知酸辣喜忧。
        马如铁真的被当作了贫雇农的典型,乡上组织了专门班子调查了几个月,确定了他是地主买了贫雇农的儿子作养子,但无论如何调查就是找不着他的亲生父母,也不知来自何方。乡村最后只好结论:马如铁的个人成分属贫下中农,可以与养父母一起生活,但要划清阶级界限,村级支部要进行争取教育,视其表现可以入党和提干。
        马如铁如释重负,一没改名性;二没分开生活。仅此,马如铁自觉虚惊一场。
        从此,马如铁身份真的改变了。邻里们再不避开他,也不冷眼瞧他,成分不好的人见他也是哈着腰眼里流露出羡慕的光芒,有时村干部也叫他去汇报思想,再后来他做了村部的会计,也就是做做村里的帐目,写写公文标语,村书记几次找他谈话,叫他写申请入党,他写过几次,就因为他与爹娘的阶级界限划的不清的问题在支部会上未通过。
        那年七月的一天晚上,村里组织村民召开忆苦斗争大会,村里的三个地主被押上台,面对黑压压的群众,他们耷拉着头面无表情,手颤腿软,这里面就有马如铁他爹马福贵。此时,翻身的农民已经没有当初忐忑的犹豫,当刘书记宣布斗争会开始,按三地主次序批斗,农民们争先恐后的奔上台,先是台上声泪具下诉苦,后是台上台下吼声震天,最后是拳脚相加,被打的地主头破血流。第一个被打倒了,瘫躺在台上,第二个也被打倒了,瘫躺在台上,第三个要打倒得是马福贵,在会场怒吼打到地主马福贵的声浪中,马如铁箭步上前,朝马福贵大煽两个耳光,又踹了两脚,马福贵在“哎哟”声中倒地,继而,马如铁似雕像站在台子中央,高举拳头,歇斯底里的怒吼“打倒地主马福贵”……
        深夜,马如铁小心翼翼的将马福贵背回家,娘已经是哭成泪人。躺在床上的马福贵制止了他婆娘的哭声,把跪在地上的马如铁叫起来说:“铁儿,别难过,儿打爹是天里难容哪,可我不是你亲爹,你是贫农的儿子,我是地主,这才叫划清界限呢——可你把我又当亲爹呢,你打我是保护我而不被别人打,你的打比别人要轻的多了,你是做样子假打——爹知道……你做的对,你打了地主爹,对你有大好处……对我,被儿子打的爹算不上人了,如今的地主本来就不是人了,但我和你娘老了,会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你不要往心里去,你的今后才最重要……”
        马如铁听了爹的话,心如刀割,哽咽着说:“爹娘,你们铁心吧,你们本来就是我的爹娘,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我,往后你们也永远是我的爹娘……”
        “好儿子,我和你娘没有白痛你——我没事,但明天你去医院抓药,我要在家躺上半个月……”马福贵吩咐着。
        自那以后吗,马如铁很快入了党,成了支部委员。
        在“四清”运动中,刘书记因男女关系问题被吴村长告发而被撤职,吴村长升为吴书记,后来,吴书记又因经济问题被处理,马如铁自然而然的当上了村书记。
        那天,乡党委来人宣布任命了马如铁为村书记,是夜,马如铁告诉了他爹马富贵,自己已是马家村的村书记了,马富贵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叫住马如铁说:“铁儿,你当村书记了,好哇,为我们马家争光了,爹高兴着呢——共产党的天下,你是书记,这千百号人的马家村,你说话有份量啊……这村书记怎么当,爹可要说几句了,往后,在马家村这方地上,无论是那家的人都得你管着,都要护着,谁有难都得帮,这才叫“父母官”。村里的共物是大家的,你不可分毫私占,其他的人也不让私占,这才叫“君子爱才取之有道”。我是读书人,没有派上用场,你也读了很多书,用场不多,这与时局有关,但我们依然要重视读书,读书好哇,读书明事理,读书通天下,不但要让你的三个娃读好书,还要让村上所有娃读好书……爹实在想你做个好书记……马家村的村民心理有杆秤啊……”马富贵说了很多,马如铁在静静的聆听着,他何尝不知年迈的老爹说的这些道理,唯一感到新鲜的是:这本来沉默寡言的衣食父母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愿望和期待……
        马如铁当书记的第二年春天,他爹马富贵的地主帽子摘掉了。那日,马富贵的买来酒肉,亲自下厨做菜,爷儿俩第一次对饮,马富贵重复的念叨着:想不到啊,你老爹还有今天,他那舒展的眉目,那开怀的笑声,深深的刻在马如铁的记忆里……
        又过了两年,马富贵病重不医,在他的弥留之际,马如铁叫来所有的儿孙陪伴着,送他最后一程,马富贵艰难的环望四周,微笑着留下最后一句话:“我马富贵的命真好……”
        这马如铁命比他爹的好,他有文化,读了六年私熟,还读了三年新学,但他又是贫农,还做了干部。马如铁聪敏,二十多年的村干部,做了十五年的村书记,他游离书理和实理之间,真像和假像之间,但总是守住底线。马如铁人好,做了很多好事,尤其是注重办学,惠及了村民及后代。
        那年,恰逢村里的村委会开始由选举产生,大学毕业的三儿子回家乡创业已四年,带领一班年轻人办养殖场致富,儿子经选举当选为村主任,马如铁再也不好担任村书记,退了下来,已经是六十有五了。
        马家村是典型的丘陵地貌,两边是绵延起伏的山丘,植被葱茏,中间是屋场和田垄,一条小河在村间婉转的流淌,小河水流不大,可从来未曾干涸,一条大道穿村而过,那牛马小路和古老的石板桥早已变成忽桥忽路的水泥大道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如今的马如铁,活已经不干了,上午在外面走走转转,下午休息。马家村的一切他是那么的熟识,哪一家屋场住着那些人,哪一片林长着那些树木,那一口井水最清凉……他高兴的是:人称呼他老书记,他喜欢听的是:村里小学孩子们的读书声——而他最担心的是:别人提起那次批判大会上打自己的老爹的故事,更怕别人告诉他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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