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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纳富瓦:死亡已向整个的隐喻说“不”

发布: 2016-10-12 18:33 | 作者: 秦三澍



        如此赤裸于他们面前的 / 是星星,/ 如此近,这乳房 / 贴向嘴唇的需要 // 以至于他们说服自己 / 死是简单的,/ 犹如拨开树枝,以获取 / 成熟无花果的金子。
        作为诗集《弯曲的船板》(Les planches courbes)的开篇诗,《晚间的雨蛙》将我们带入了晚年博纳富瓦回忆中那充溢着水汽与湿度的往昔时光:那里,雨蛙声音嘶哑,池水在草丛间无声地闪光,而月亮如同大地之桌上的一条河。这些事物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死亡”(la mort)一样简单、纯粹和沉静。
        当地时间2016年7月1日,被公认为二战后法国最重要的诗人、评论家、翻译家伊夫•博纳富瓦在巴黎逝世,终年93岁。这位终其一生都在用诗歌与“死亡”角逐的诗人,终于让死亡做出了最真切、但同样带有隐喻性的决绝:“我们仍倾听着,听了这么久 / 以至一生都已流逝。甚至死亡 / 已向整个的隐喻说‘不’”。这些诗句出自他2011年出版的诗集《此时此刻》(L’Heure présente)中的《回忆》一诗。他在诗中把自己描述成“看起来老迈”却“近似一个孩童”:没错,不同于1953年的成名作《论杜弗的动与静》(Du movement et d’immobilité de Douve)那带给读者的无法回避的精神拍击感与穿透力,缓慢步入21世纪的博纳富瓦用渐趋于平缓、持重的方式把源自回忆的遥远声音(《遥远的声音》也是《船板》集中一首长诗的标题)原原本本地传递给我们。
        与博纳富瓦的“初识”要感谢汉译版《博纳富瓦诗选》带给我美妙的阅读体验。若干年前,这本由树才和郭宏安翻译的、收录于北岳文艺出版社“黑皮诗丛”的诗集,构成了我写作诗歌初始阶段最重要的精神背景;尽管当时我并不可能预知,现在的自己将翻译和研究博纳富瓦乃至法国20世纪诗歌作为志业。收到博氏逝世的消息之后,我重新修改了自己即将提交给巴黎高师文化迁变与传播研究中心的博士研究计划,在“博纳富瓦诗学之核心”中加入了“终其一生”的字样。这意味着,我先前对其早期诗歌的阅读以及近年对其晚期诗作(包括《雪的开端与结束》[Début et fin de la neige]、《漂泊生涯》[La vie errante]及上述的两部)的研读,将对接成一个在“完成时”意义上完整的视野。
        2002年出版的树才、郭宏安译本让博纳富瓦在汉语语境中被切实地认定为给中国诗歌界带来震惊体验并构成其写作参照系的大师级诗人。同年问世的台湾桂冠图书版《博纳富瓦 / 阿米亥》也把眼光集中于博氏早期作品,惜乎仅选译了二十余首诗。好在2014年“国际诗人在香港”书系出版了陈力川执译的博纳富瓦诗选《词语的诱惑与真实》,其中后期的作品经遴选进入汉语读者的视野,博氏相对完整的诗歌图景藉此呈现出来。
        去年冬天,任绪军兄曾邀几位同仁与我一同翻译博纳富瓦近些年出版的几本学术文集,先是应承下来,后因“复旦大学—巴黎高师人文硕士班”过于繁重的课业而未能践行,实为遗憾。今年2月,何家炜兄告知我,博纳富瓦2008年的诗集《长锚链》(La longue chaîne de l’ancre)将由树才先生翻译,并命我承译他的另一本单行诗集《弯曲的船板》。唯愿这些作品将来面世时能为中国读者提供一幅更为清晰而饱满的博纳富瓦思想肖像。
        事实上,中国大陆从上世纪80年代起已有江伙生、葛雷等前辈翻译家对博纳富瓦进行译介,尤其在盛行一时的世界诗歌选集与合集中,他的诗篇往往同其他外国重要诗人一道占据着显赫的位置。与中国当时相对冷寂的反响不同,在法语诗歌界,《杜弗》于1950年代甫一出场就成为令人瞩目的文坛大事件。彼时与超现实主义主将布勒东决裂不久的博纳富瓦,通过其写作实践本身,为世人雄辩地展示了自己的“在场”(la présence)的诗学。
        关于“在场”的问题,按照博氏自己的说法——不仅体现在其专论诗歌的《不可能的》(L’Improbable)、《红云》(Le nuage rouge)、《诗歌谈话录》(Entretiens sur la poésie)等著作中,也可以透过其关于古典和现代艺术的评论加以管窥——那是一种反对僵死之“观念/概念”(concept)的诗学,是对“有条理的言语”将其赖以产生的“惊奇”在其自身中熄灭的担忧与自觉抵抗。尽管早年的他作为一个研习数学、哲学与科学史的学生,师从巴什拉,并深受黑格尔、克尔凯郭尔、舍斯托夫、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影响——却难以完全服膺于某种纯凭分析推演和下定义而产生的哲学观念。反之,他终身寄希望于“活化”和“复兴”诗歌或诗性哲学所能带来的惊奇,“唤醒”事物以使它们“现身”。正如他对秉持“自动写作”(l’écriture automatique)概念的超现实主义亦保持了必要的警惕,在他那里,是“没有现实与超现实,……而只有现在”。
        在博纳富瓦看来,诗最重要的东西,是事物的在场而非事物的存在本质。这似乎也为世界诗歌提供了一种诗学思考的可能性。他要带来的阅读期待,一如J. Y•塔迪所总结的,是在遭遇词语的同时,也与物、人、视野和苍穹相遇,易言之,“整个大地瞬息之间”都可以成为满足阅读渴望的质料与形式。而“在场”不仅是空间上的事物的显现方式,也是在时间意义上的“瞬时”,“现在性”(le présent)成为开掘出“存在”意义的契机。有趣的是,他于1967年参与编辑的刊物L’Éphémère,也可以理解和翻译为“瞬息”。《杜弗》开篇《戏剧》里的诗句“我看见你随时生,/ 随时死”中的“随时”(à chaque instant)即是“在每一个瞬间”的意思。
        关于上文提及的“死”的主题,可以从《杜弗》的扉页题辞——选自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但精神的生命绝不在死亡面前恐惧,并且不是那种纯粹的生命。他是支撑着死亡的生命,并且在死亡中维持”——摸寻到一条理解的路径。正如在黑格尔那里,作为精神事件的死亡是创造性的,是通往绝对理念的必然路途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同样,在博纳富瓦那里,“死”也具有了获得意义的可能。
        《论杜弗的动与静》试图在精神与情感持存性的证明中,让“生”与“死”不再成为阻隔的界限,“我”同时承受着杜弗死之真相的绝望和杜弗不死之“幻象”的狂喜。而杜弗的“不死”,却既不是圣经中曼妙而笃定的“复活”,也不是“贝亚特里奇”般经过上帝的修复、以圣洁的处女、天使的光耀形象呈现。她的复活,带着一具被死亡破坏掉的身体……博纳富瓦显然拒绝了宗教意义上的“天堂”那个诗意的身后世界;也拒绝承认死亡就是对生命永恒的胜利。博纳富瓦怀着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和“凤凰涅槃”般的精神,要从宗教和上帝死后那荒诞的世界中,竭力把人拯救出来:
        
        它久久地唱歌,在树枝间远去,
        阴影抹掉了它的叫声的界限。
        拒绝刻在树枝上的一切死亡
        她敢于飞跃越夜的屋脊。
        
        在紧随其后的《昨日大漠一片》诗集中,博纳富瓦不再试图让生与死的意象以幻象或者想象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生与死的场域不在生命的经验中各执一端,“界限”与“边缘”本身被重新拓展出一个暧昧模糊的领域。意象与意象如藤蔓般纠葛与角逐的的关系,似乎是一种厄运般不可避免的“遭遇”,并且,如同人类自身的矛盾性一样,带着一种原罪意味。这种意象的呈现方式,毫无疑问地,会将消失已久的“超验存在”或者说神、上帝,重新带到读者的眼前。上帝、天使的意象开始成群出现。但是这是否就是在承认超验存在的可能?对此,诗人却说,
        
        我只是向不在起诉的话语,
        不在将摧毁我的全部的深思。
        是的,很快就会危险得只剩下话语,
        而这是致命的任务和徒然地加冕礼。
        
        “不在”,带有一种强烈的否认意图。但这样一来,将如何解释大地所呈现的这种充满张力的现实状态,又是什么力量使它们呈现这种状态?博纳富瓦认为,语言才是唯一的生成行为。所以,人的力量上升到超验存在和“大地”意象群的最上方。诗人成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命名者。汉娜•阿伦特曾经揭示出了尼采之后的一个重要问题:上帝以及上帝的尺度一旦被否定,“作为整体的人类存在是能够被人的行为推入危险之中的”。对人类精神持续性堕落的状态表示失望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们,试图在不重新启用上帝的情况下复活“上帝的尺度”。让上帝在自然神论、“他者”和“主体”等等概念之中继续小心委屈地存活着,最终变成了哲学家和诗人们既不能割舍,又难以明说的“弥赛亚”情结。超验存在,在无神论立场的掩盖之下,更多的成为了一个亟待被描述和持续被追寻的神秘对象。它虽然变换着各种面孔,但终极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等待被重新以其他的意象复活。于是,在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甚至博纳富瓦这里,超验存在都以等待、静默、被选择和待被描述的面貌出现,“他充满信心,他睡”(《虔诚》)。但是博纳富瓦,显然不愿意再赋予上帝一个肉身形象,所以,他也让神重返朴素的自然状态,隐匿、栖息在自然万物之中,形成了他的独特的“大地神学”……
        经验、直觉与哲学思辨的浑然糅合,既含混又透彻,可以视作他的诗歌的美学标的。在他1975年出版的诗集《在门槛的圈套中》(Dans le leurre du seuil)书名中,颇具象征意味的“门槛”在半张半阖之间即预示了内在之物又将它遮掩,它是关于存在的隐喻,他是“圈套”、“诱饵”,或者用更抽象的方式来翻译“seuil”的话,乃是面向“两个世界”(让•斯塔罗宾斯基为博纳富瓦诗集所作的序即题为《诗歌,在两个世界之间》)同时敞开的“诱惑”和“幻象”。
        这种“现身”(或“在场”)与“缺席”(l’absence)的辩证颇类似于中国思想中“有”、“无”的转化,就像他在2007年领受中国颁发的“中坤国际诗歌奖”所表达的:“我意识到了中国的文化,……这是一种哲学,一种智慧,它以完整而直接的方式,让我们置身于对世界的经验之中。……中国的这种文化并不囿于自身,而是向所有人类生命敞开,它邀请人们参与它的敏感和思考”。早先,他也在其他的场合表述过,“道与西方的宗教相比较,我更喜欢将诗同东方诸如道家与佛教的精神体验相比拟,它们不需要特殊的信念而使人专注于灵魂与智慧的事实认识”,“面对一切东方思想,不能不从精神上始终存在一种希望。”
        在其晚期诗歌与思想表达中,博纳富瓦对“空”与“无”、“生”与“死”的思索正走在于东方思想异曲同工的道路上。在2001年出版的诗集《弯曲的船板》中,博纳富瓦呼告般地祈祷,愿缺席与命名,亦如死生之相依而共融(“它们彼此之间就像 / 色彩之于阴影”):
        
        愿这世界延迟!
        愿那空缺,那个词
        永远,都会融合为一,
        在这单纯的事物里。
        
        我们愿博纳富瓦永远安栖在那个“真正的地方”(le vrai li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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