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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器物的立场——唐力《木匠书•工具》绎读

发布: 2016-10-12 18:24 | 作者: 秦三澍



        这是一场器物作为主角(同时却没有配角,难道作为操劳活动之质料的木头是配角吗?)的戏剧。舞台的聚光灯把木匠惯常操用的工具们——斧头、锯、推把、凿——收拢进那个分割着明暗的圆形边界之内,仿佛外界时间性的变迁被它们置之不理。这里有旁白,但你无法指认出旁白声音的来源,因为那个鼓动唇语的“我”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间与“我们”一同静观: 
        它要在木头上打开一个通道,一个缺口。凿要通向正午的心脏。……是凿在指引他,指引他的一双手。
        锯子不断在木头的中间,说着话,它的话语——锯沫,纷纷从木头的嘴角掉下来。
        器具们在无声的动作、各异的神色中涌现出足以用人性加以解释的情态与心志(“木屑飞溅,它在劳动中,它是否有过短暂的沉思?”),是它们自身在言说命运(“斧头追赶着木头,犹如一种宿命追赶另一种宿命”),用自身的行动和语言挫动着世界(“推把面对的是世界”、“推把是解放者”)原有的位置,并为之塑形。然而,木匠的手在哪里,那只为工具施动、使之与质料发生关联的手(尽管它“被指引”)?仿佛动机是自反性的给予与被给予。你只能捕捉到工具们在舞台上演示它们与短兵相接、赤身相搏的木头讲话时的神态,而木头也用自己的话语(“锯末”)低声参与这场辩驳;木料有时“像一个失意的人,面对坚硬的命运,默不作声,紧抿着唇”,沉默无声不也是一种言说的方式?
        视线的偏移对应了立场的转换,采取器物的而非“人”的立场,意味着被人格化、被赋以肉身和行动力的器具们以不同的(社会性)角色在此世生存,就像斧头和木头的“社会关系”是多样而歧出的,前者作为后者的“敌人”、“解剖师”、“修理者”、“创造者”……相比于用具与木匠的关系要复杂得多。器具与世界之间接触、联动的方式被细分、被主题化,而手呢?它所隐喻的木匠的身体及其主体性的感情意志,只能充当背景,一个永远缺席的隐秘在场者。
        如果说用具的“上手状态”是它们本真的存在方式,就像一个工具使用者在无法意识到、注意到锤子的存在时才是最自然地运用了它,才是顺应了它的“是其所是”以及作为工具与我们的“基本关系”(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那么,在《木匠书•工具》里,它们的合目的性、可用性连同它们的“可靠性”(在海氏《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指的是信赖、亲熟与习惯)都被以一种更具生机的方式否决了。假如那只/那双木匠的手(尽管它/它们迟迟没有现身)被构拟出来,手与器具的关系也不是单向的、存在差序和等级的(就像“器—官”、“器—具”式的构词法所暗示的那样),后者从其自在性、不被认识之状态中解放出来而同样为手施予反作用力,正如接触本身就是同时性的“互触”。看看它们如何参与并塑造着操作者——作为操劳主体的木匠——的生命和内心景观吧:
        刃,就像一个人的唇。它包含一个人的尖利、疼痛、泪水、甚至于锋利的爱。
        拉锯,它使木匠,不断地从另一个人的身上,阅读到自己。……我必须战胜镜子中的人?……一个木匠,他的生活,最终被一把锯子分割。
        “一个人”在这里含混并综合了两种可能性:既是拟人意义上的抽象化的“人”,同时也可指木匠这个具体性的操作者,器具(斧)是在特定的一对一的环境中容纳、吸收了工具操作者的爱和疼痛而获取了自足的、可以与木匠相对位的生命体。而锯子自身的运动也“触—动”了一个外在开阔性的延展,它激动着“发现”的能量:操作者在对决的气氛中重新发现了被“分割”出的“另一个自己”,以至于锯子成为“他一生的敌人和友人,是他的全部过错”;就像这组诗中的“推把”作为实物也同样唤醒了“我”身体的另一个虚像式的“推把”——时间。
        “它(推把)一层层地推掉事物的表皮,直至露出事物的本质”,在《木匠书•工具》中,是“它”而非“我”,也不是作为代具器官的“手”,完成了这一工作。但尤其不应忽略的,是诗人(他也是一个手工艺者)那只“看不见的手”通过“布—景”(想象性移情与投射)让器物以及隐匿在器物形式之中的质料(“木头”)得以显现:采取器物的立场,是写作者对它们自在性澄明的不满足和迫不及待,而器物偏离与人的原始关系而显示的触目惊心性,也将在文学时刻中灵光一现。
        2016年9月10日夜,于复旦北苑
        (本文发表于《星星•散文诗》201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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