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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那扇神秘的窄门——读秦三澍的几首诗

发布: 2016-10-06 15:49 | 作者: 卢桢



        和很多“90后”诗人一样,秦三澍的文本依赖于想象力的发挥。他善于在生活的现场与记忆的碎片之间闪转腾挪,其诗歌空间遍布“神秘”,氤氲着反叛与怀疑之气,而冷态的语言与晦暗的意象描摹出一幅幅超现实的画面,不禁使人体悟到冷意。他的诗集名为《人造的亲切》,单从题名上看便颇有解构的意味。当缘发自内心的纯粹情感可以被机械塑造的时候,还有什么值得人类去相信呢?或许诗人有意与生活保持着恰适的距离,至少他能够从所观察的人群中抽身而出,获得专属自我的神性体验,从而构成其文本诗意的主要来源。读他几首统合命名为“冷记忆”的诗文,可以深切感受到抒情者的运思方式:他不断调整着观察生活的视角,注重在诗文本中渲染想象的幻景,以冷静的分析介入凡俗冗杂的生活记忆,营造经过变形化处理的个体思想空间,从而为读者呈现出富含神秘意识的多维语境。
        单从这几首诗来看,诗人的意象谱系较为清晰地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由自然意象所统摄,包括月光、长夜、雨水、乱木、火焰等;另一部分涉及了工业意象如金属、针、柳钉、钢珠……文本的象征语境就是由这些带有神秘性的元素构成的。在这个语境当中,抒情者的思维脉络时而闪现却又难以厘清,它们如意识流一般错综复杂地交织缠绕,为读者展示出心灵的原生状态。如《雨后致友人》一诗,诗人明确地设计了内部的对话者,亦即“友人”的形象。然而读罢全诗,我们却很难从文本中获得任何关于“友人”的判断,究竟是确有其人,还是抒情者通过诗语另建的一个自我,这需要阅读者独立分析。也就是说,在开放性的话语场域中,读者也可以化身为作者,任意拾捡碎落满地的心灵断片,将其拼合成符合自我心灵节奏的诗学图谱。秦三澍的很多文本都注意到一种内在的“对话”意识,这构成其文本的一个显在框架。从外在表现上说,“对话”体现为多人称的设置,如“我”与“你”这类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的对话便很多见。《雨后致友人》中“我”与“你”是故交,你“想象那并不存在的边界,一年深似一年//——而渐凉的肌肤,已缩成一根磁针/悬在我单薄的心脏上——”。 磁针触击心脏的痛感经验,陈述出友情荒芜或是交流不畅带给抒情者的精神震荡。随后一句“好时光已逝,你说开始时我们便已陈旧”将诗歌从个体伤感的倾吐升华到对人类共性经验的形而上表达,任何一份情感开始的那一刹那,也是它宣布走向死亡的正式开始,“好时光”似乎与“永恒”无缘,因为希望它永久存在,这种思维本身就是一个虚妄的悖论。
        如果从外在的“对话”返回诗文内部,那么我们也可以把这种对话理解为诗人有意设计的一种具有启发性的观念结构。诗人曾写过一系列与“背叛”相关的诗歌,如《背叛:它不会再大》中,诗人写道:“说说你心里的事。说吧。/我在等一些不相干的人闯进来,在/我们之间,让原本潮热的空气/变得更胖。”按照笔者的读解,“我”与“你”可以理解为诗人为自我设置的两个“声部”,一个是现实之“我”,一个是理念之“我”,且两个“我”之间很难建立默契的对话。因为现实之“我”深知那些不相干的“人”会不期而至地闯入,阻挠“我”在内部与自我心灵的交流,这里依然涉及的是交流不畅的问题。它既是使作者难以纾解的心结,同时也由点及面地涵盖了现代都市人一种普遍的精神状态——活在本雅明言及的“人群”之中却唯独丢掉了自己。
        曾有诗人把都市人认定为城市中的“失语者”,他们丧失了捕获自身印记的能力,只能从他者身上曲折地验证自我,在旁人那里建构自我的精神映像,因此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大都是“碎片”式的,难以形成整体也难以被完整言说。秦三澍的《蘑菇》一诗正是以一系列神秘的事态化意象叠砌之方式,指向现代精神主体的生存困局。建筑物、金属、管道等都市意象扭曲在狭窄的字里行间,我们很难言明红月亮、橘子汁、金丝绒、白蟒的所指为何,但也能从这些充满神秘意味的陌生化意象中感受到一种整体化的象征氛围,它指向现代人的紧张、敏感,以及对无法操控自我命运的深深不安。诗人运用了诸多貌似互不关涉的意象,却完成了整体性象征语境的建设,他也借助这种内嵌对话式的文本结构获得了言说世界的机会。由此,写作者营造的幻境便不再是专属其自身的记忆符码,文字背后隐喻着一个随时存在的巨大危险,它蓄势待发,等待袭击现实中的每一个人。
        仅仅关注语词表象的话,秦三澍的诗歌语言算不得通透,诉说现实与抒写梦幻之间的平衡感也常常被作者自己营造的神秘气息所打破,说不定某类读者据此便认定他过于注重想象力的驰骋,而忽视了情感与现实的对接。这或许是因为作者并不过分关注如何抒发自身的情感,他更看重通过个人化的意象和语言建立一个意义共生甚至是歧生的多元语境,这使得他的诗歌没有陷入封闭的个人情感之环,也使其诗文多少带有一抹“冷抒情”的色彩。在“冷”的威力下,现实的物质外观脱落了,代之以诗人一刹那的虚幻想象,并由虚幻的想象建立起属于文本自身的“现实”。《十月四日断片》一诗开篇便以“我变得面目可憎,在鱼鳞拼成的/镜子前。我用舌尖,在镜面上烹调记忆”说明文本的虚妄性特质,镜像经验本已不可靠,却又如鱼鳞般碎片状地分布而失去彼此连接的可能,记忆也不再是稳定而牢靠的,它竟然可以被抒情者以“舌尖”来赋形。诗人小心翼翼地烧毁心灵记忆与个体情感之间的桥梁,此时,他比任何人都敏感和孤独,表现着自我分裂的神经特征。在抒情者视野的茫然深处,现实碎裂成为无法完整拼接的镜像,然而其中每一块儿碎片又独立而曲折地复制了现实的某种秩序。“今夜,你的面容脱落,你揭开你的质地/如卸下沿街的路标——那些本该隐匿的,被你/掘出,一一摆上我沉默的/ /白墙。”在尽可能与白天经验相异的夜晚,抒情主体洞察到来自心灵内部的现实,这是灵魂活动最为频繁的时刻,它奇诡地将抒情者从人群之中剥离出来,将他呈现给黑夜的真相,并使之最终获得关乎自我的存在意识。这是诗人的文学“梦境”,而具备顿悟、超验、所指不确定性的“梦幻”思维或神秘意识本身,也恰好切近了诗歌的文体特征。“梦”是对无意识领域的挖掘与闪现,“诗”则是对语言讯息的迅捷思考与捕捉。
        与梦的特征相似,诗歌成为联系现实与超现实世界的中介,由文本所建立的梦境尽管属于文学行为,却生动地还原了梦的特征:视觉化、碎片化、难觅线性的时空关系。并且,这种思维也与现实物质语境流动性、快速性、非理性等诸多特质达成契合。现实与梦幻的错综交融,一方面揭示出人类隐藏在时代理性外表之下的情感欲望,另一方面也使这种情感欲望丧失了统一的、持续的疆界,使之变成散落在现实街头的孤单碎片,这大概正是秦三澍将这组诗命名为“断片”的一重涵义。再看《晚餐》这首诗,抒情者开门见山地写道:“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窄门”究竟隐喻为何,似乎唤醒人们对约翰·班扬《天路历程》的追忆,也让人念起纪德写的那扇窄门,它是主人公富含神秘主义的体验,是人与自己心灵的一场角逐。在本诗中,走进窄门的“我”遭遇了什么呢?他看到人们“把虚构的火苗摆在/胸前,并以此来爱我”,他喝到的是“半熟的菜汤”。人心的虚伪与物质的折磨形成一股反对性的力量,紧紧裹挟住抒情主体的灵魂,这或许隐喻着人类正在遭受的普遍困境。在诗歌的末节,诗人写道:“雨水/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荷花既已凋零则无法复归芬芳,诗人却相信神秘的“雨水”可以召回病逝的荷花,这里又隐含了一组悖论:借助神秘的力量回到理想飘扬的年代,究竟是否具有可行性,诗人将悬念留给了读者。可以说,秦三澍的诗歌总是能让人捕捉到诸如此类的神秘意识,你能感受到抒情者的情感向度,却很难为其具体赋形,由此方引发我们对那扇“窄门”之后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探索,而诗歌的不可完全解读之美也大抵如此。
        (本文发表于《诗刊》201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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