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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发布: 2016-9-22 17:09 | 作者: 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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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十点,黑霾沉沉。我在八里桥批发市场买了螃蟹,进小区门禁前去看邮箱,九点出门我已经看过一次,过去两个多月里,我每天下楼十几次查看邮箱,除了买菜往返,我还热衷于下楼倒垃圾,吃一个橙子倒一次,扔两张纸又是一次。
        这次里面多了一个黑信封,终于。夹在我的信用卡账单、梁一宁收到的圣诞贺卡和宜家新品目录中间。略带磨砺手感的黑色纸张,没有封口,没有邮戳,没有收信人和寄信人。我进房间后来不及换鞋,坐地板上打开信封,孤零零一张A4纸,宋体四号字加黑加粗:“梁一宁,法定失踪。阅后即焚,不得拍照,一经发现,状态失效。”
         就这么些,我心里知道,二十个字加上人名。又读了一遍,反复确认“法定失踪”四个字。蒸螃蟹的时候才把它烧了,一小撮黑灰,冲进下水道。螃蟹很肥,膏满溢出来,我坐下来吃螃蟹,姜醋里加糖。又一个螃蟹。
        梁一宁失踪那天,十月十七号,早上赖床,他从后面抱住我,说:“我们今天吃螃蟹好不好?我突然有点馋,等会儿一起去八里桥?”最后我一个人去了,梁一宁有邮件要回,没人替我拎菜,我穿平跟鞋出门,习惯了两个人,只觉得右边空荡,好像被人生生砍掉一只手。市场上太湖蟹四十五一斤,我买了四个,两公两母,刚好两斤。又走五分钟到花鸟市场,买绿色龙胆和绿色百合,梁一宁喜欢奇怪的植物,绿色的花,红色的叶子。
        回到家里不见梁一宁,没带手机,穿走皮鞋,拖鞋整整齐齐摆在地毯上,电脑留着他回信的页面,我出门前给他泡的竹叶青浅下去三分之一,烟灰缸里有两个烟蒂。我把那四只螃蟹养在汤锅里,蟹钳疯狂划过不锈钢锅壁,我整夜不睡,听那尖刺的声音,龙胆和百合有悠悠香气。
        第三天螃蟹终于死了,我终于接受这件事:梁一宁失踪。那天晚上把四个螃蟹都蒸来吃掉,死螃蟹有腥味,蘸剁椒也压不下去。半夜胃痛,起来呕吐,房间漆黑,只有无线路由器闪蓝光,我坐回床上,黑暗中望着前方,并没有哭,万物理应寂静,我还是听到扰人声音。
        我惦记梁一宁想吃螃蟹,就每天去买一只,把他的拖鞋摆好再出门。去八里桥要坐三轮车,相熟的师傅只收我八块,他开始几天问我“你老公呢”,我说“他今天有点事”,持续了一段今天有点事后,他不再问了,把价钱调整为往返十五,在市场门口等我二十分钟。寒风勾走魂魄,我有一辆能拉上玻璃小窗的电动三轮车,马达声突突,我靠着左边坐,右边是师傅的抱枕,红布污脏,上面绣着两只鸟。回到家里,拖鞋原地不动,我把它放回鞋柜,装作这件事并未发生,又一天过去了。
         太湖蟹下市,变成梭子蟹,前缘有锐齿,末齿带倒刺,我两次戳破指头,血滴成花朵形状,渗进米白色餐盘。吃了太多螃蟹,胃寒如冰,暖气片烫手,我还是整日喝滚水。今天这只梭子蟹重六两,卖蟹的人打包票说是满黄,我在厨房里犹豫片刻,打开门把它放了,看它歪歪穿过走廊,我希望它恰好搭上电梯,带上满肚子蟹黄,去到自由之地。出小区左拐就是通惠河,它只需走三百米,穿过垃圾箱、停车场以及一个复杂的十字路口,垃圾车呼啸而过,郊区中巴车强行变道,也许它能躲开这一切,抵达三百米外的清澈小河。
        没有螃蟹,我煮了碗素面,泡在酱油汤中。这是十二月二十九号的傍晚,窗外有混沌灯光,困意袭来,我突然意识到梭子蟹长在海里,我不过放它走向死亡。
        
        2
        法定失踪是最好的一种失踪。梁一宁说,缩在被子里,咬着我的耳朵。手机放在老远的地方,房间漆黑,拉上密密窗帘挡住月光。
        除了法定失踪还有什么?我问,紧紧搂住梁一宁的腰。盛夏,两个人身体濡湿,耳垂火烫。让我们激动的不是性欲,而是禁忌与秘密。
        非法定失踪。梁一宁悄悄说。
        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反正法定失踪更好。
        我“哦”了一声,从被子里钻出来透气,梁一宁也起身抽烟,烟气在空调房里缭绕不散,我们开始大声说话,讨论Black Mirror的剧情。在自己家里,我们的声音也是太大了。
        那天晚上本来邱永和林零要来吃晚饭,他们住西边,我们住东边,隔着整条长安街。两个月没见,饭局是林零临时约的,中午打电话过来,时间紧张,我只买了条鱼,烧一锅邱永爱吃的红烧肉,手一抖,放多了冰糖。
        六点半,我刚把桂鱼放进蒸锅,撒上姜丝,林零到了。她一个人,打扮齐整,真丝印花连衣裙,五厘米高跟鞋,涂着玫红唇彩,更显脸色恰白,拎一袋子葡萄。我以为邱永在楼下停车,桂鱼熟了,还是没人上来。梁一宁对我施眼色,我悄悄撤掉一副碗筷。
        三个人默默吃饭,红烧肉没人动过,空调开得低,油渐渐半凝,让肥肉更不可下咽。林零急切地吃鱼,最后只剩一副骨架,她把骨架夹到盘子里,放下筷子,神经质鼓捣那些鱼刺。我在边上替她剥好葡萄,浅绿色果肉,看起来极酸,她并没有吃。
        梁一宁打算收拾桌子,林零示意我们过去,盘子里鱼刺摆成一个“法”字。她抬头看我们,两腮微红,眼睛闪光,又随手把鱼刺拨乱。梁一宁洗碗,我把垃圾拿下楼,林零也要走了,跟着我下去,我们在小区垃圾桶前拥抱,食物即将腐败的味道逃无可逃,两只流浪猫蹲坐一堆香蕉皮上,眼巴巴看着我们,林零小声说:“你让梁一宁好好的。”猫喵呜跑远,又回头望过来,绿眼睛闪出鬼光。
         后来就到了晚上,梁一宁告诉我“法定失踪”这个词,床上突然漫出鱼刺的腥味。我们重新躺下去,他又把我拉进被子里,压低声音说:“听说会有个黑信封。”
        “什么黑信封?”
        “法定失踪,家人会收到一个黑信封。”
        “有什么用?”
        “不知道。反正会有这么个黑信封。”
        “林零收到了?她为什么不说?”
        “她不敢。”
         现在我知道,的确不敢。我半夜醒过来,默背那二十个字,反复回忆前面的人名到底是不是“梁一宁”,想得越细,越失去信心,到最后忘记“梁”字的正确写法。我不喜欢他的名字,因为“宁”字又有N又有G,四川人读不出这个音,我总读成”一林”。这么一听又像在叫潘意林,经济系99届的那个男生,个子算高,脸上长痘,剃平头打篮球。追过我一段,认真地追求,去自习课室堵我,情人节送花,平安夜给我在学校电台点歌,Sarah Connor 的Christmas In My Heart,我在食堂里打饭,大喇叭里传出沙沙歌声,Tomorrow may be grey,We may be torn apart,But if you stay tonight,It’s Christmas in my heart。
        我挺感动,但我已经有了梁一宁,他知道有人追我,不怎么高兴,却也没有太不高兴,毕竟平安夜我们住在一起,学校外的小宾馆,我们存了一周钱,两个人合吃一份蔬菜三两饭,才够钱去开房间。为了和潘意林区分开,我后来习惯了连名带姓叫他,梁一宁,梁一宁。现在四下寂静,我叫出声来,梁一宁。
        房间有回声,我们买了一套大房子,我突然想起来,今年的圣诞节已经过了。那天我做了什么?吃了螃蟹,通宵不睡,大概如此,唯有如此。
           
        3
        七点半,我坐六号线二期进城。人潮汹涌,车厢里有人刚吃了韭菜盒子,我本来可以避开高峰期,但我太着急,走出门时雾气未散,看不清眼前北京。这是刚开通的新线路,修了多年,拆迁后有大片瓦砾废墟,一直到梁一宁失踪前,我们也没有找到进站口。梁一宁半夜想讲鬼故事,就说:“有个幽灵站台,喏,就是我们楼下那座,跟幽灵船差不多,进站台的人都会失踪。整整齐齐进去,整整齐齐不见了,过了一阵,零零星星冒出来,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有的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可能是鬼。”他没有讲故事的天赋,吓不住人,我只说“无聊”,打个哈欠睡了。
        没有幽灵,站台就在废墟里,被几台黄色起重机遮住,进站口巨大,吞吐人群。我整整齐齐进去,一个半小时后整整齐齐从昌平线出来,后来坐到位子,我看完一本言情小说,结局不好,男主角死了,又是都市类,不可能在番外里复活。我闷闷不乐,饶是这样,也注意到对面的男人一路看我。我打扮过,穿细高跟皮靴,化了妆,唇色鲜红,在地铁里脱掉黑色大衣,里面是绿色小翻领礼服裙,紧紧掐腰,无端端地,我希望自己今天美一点。出了地铁,坐上一辆郊区公交,车窗关不上,尘土扑面,路旁开始有人卖菜,渐渐荒凉,到了无人之地。
        司机说,到了。我下车看到路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纸,用圆珠笔写着:“取暖费由此进。”画了个箭头,指向孤零零一栋平房。进门才发现挤满人,大都是女人,沉默着排队,前方有块黑色玻璃,开一个小窗,外面的人递钱进去,能看见里面伸出的手。
        我早知道有这个地方,却昨天才查到地址。如果你把所有关键词为“黑信封”的链接看完,就能找到一个论坛。如果你细心看完所有帖子,就会发现一套在线测试题,题目很难,从柏拉图到克尔凯郭尔,再到量子物理,答题时不能另开网页搜索,限时一小时。一路做到最后,输入失踪人的名字,屏幕上就将闪出地址,像小时候玩《仙剑奇侠传》,入迷宫前屏幕上滚动提示,持续三十秒。两个月里我无数次做这套题,直到能默背正确答案,但输入“梁一宁”后总是死机,一直到昨天,一直到我收到黑信封。有趣的游戏,智力和耐心,绝望和冒险,如果真的只是游戏,梁一宁会喜欢它,他会赞赏我终于走到这一步,赞赏我答出光的波粒二象性,何为拉斐尔前派,康德的三大悬设。
        房间拥挤,都是走到这一步的人。我们在沉默中互相打量,隐约生出骄傲感,隐约看不起没能走到这里的那些。可怜的人,枯坐家中,烧掉黑信封,没有下一步可走。只要有下一步可走,就还有一件事等在前头,两个月里我等着黑信封,现在我等着交取暖费。
        没人知道取暖费是多少钱。没人知道取暖费到底有什么用。看完论坛每一个帖子也没有答案。我取了五万,厚厚一个信封,贴上黄色便签纸,纸上用隶书写着梁一宁的名字,看论坛填不满两个月空荡荡时间,深夜里我临了几十次《张迁碑》,这三个字写得有点功底。
        抱着信封排队,无人说话,室内没有暖气,我还是渗出汗来。前头是一个小姑娘,穿红色毛毛虫式羽绒服,UGG雪靴,不会超过25岁。她在窗口前停留许久,不知道为什么装钱信封被退了出来,我看着她脸色突然煞白,嘴唇乌乌,她沉默片刻,极慢地走出门去。人人都偷偷看她,依然无人说话,逼仄房间里,连咳嗽声都惊动天地。
        我把信封推进窗口,许久没有回响,汗水骤然干燥,只觉手脚冰凉。我看见自己的灵魂,飘浮半空,惊恐地寻找任何安全之地,但肉身却定在原处,没有挪动哪怕一厘米,也许我不该穿这双靴子出门,太薄太紧,甚至塞不进一条加绒打底裤。又等了一会儿,窗口递出来一张纸条,上面用漂亮的隶书写着:“下午三点,荷花市场门口广场。纸条自行处理。”
        我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茫然四顾,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收到它。也许上面显示的地点不一,雍和宫南门取香窗口左侧,朝内81号鬼屋正门,通州运河森林公园门口小卖铺,清华大学王国维墓碑后方小树林,诸如此类。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我根本没有提出问题。
        我捏着那张纸重新上了郊区公交,窗口依然大开,我可以撕碎它扔出窗外,但我思索良久,最后吞下了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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