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森林木,一度绰号闷葫芦。
我已经人到中年了。
鸟语中学复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疼,原本随风而逝了,孰料当年的同学黄鹤鸣脱裤子放屁旧事重提,刹那间惊醒了我这个梦中人。
女儿晶晶是黄鹤鸣的粉丝,2014年暑假期间,经常赖在床上,反反复复地读黄鹤鸣的长篇小说《复读》,时不时地笑得嘎吱嘎吱的。
想当年,众说纷纭黄鹤鸣一疯子,孰料他冥顽不化依旧我行我素,结果众口铄金不成,反失一坨又一坨口水。
黄鹤鸣不是常人,顶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令人摸不着头脑,馊主意、恶作剧层出不穷,让人知道这一折,不知道下一出。
一岁年龄一岁人。
黄鹤鸣有所改变了吗?
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黄鹤鸣还是老样子吗?
有道是,“言为心声 ”,“人如其文”,我很想很想通过这本小说知道,现如今,吃饱了撑的黄鹤鸣没事干,没日没夜地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除此之外,小说封面上两个漆黑的大字——“复”、“读”,如同两个巨大的黑洞,令我更加地欲罢不能了。
我随意翻到一页,随意看起来。
“十妹小作文——
我的身体是一片枯黄的落叶,我的心灵是一只死去的小鸟,寒风啊,寒风,你无情地摧毁了我!
语文老师点评——
这已经不是失望,是绝望了!我、我、我,我点评不下去了!
五哥泪水涟涟。
七哥心中血丝丝缕缕。
五哥发誓,以后要想方设法哄十妹开心。
七哥发誓,无论十妹愿不愿意,都要照顾一辈子。”
这是宿命吗?
这是!
我眼前一黑,一股脑儿栽进“复”、“读”这两个阴森森的黑洞里面去。
烈日当空,酷热难耐。
天高,地大。
天地之间,我独自一人。
近处,花草树木生机蓬蓬勃勃,点点滴滴凄凉与悲惨;远方,连绵不绝的群山大海一样汹涌澎湃,一片荒凉、寂静。
热,早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内心恐惧,恐惧……
我怀孕了。
我高三复读怀孕了。
高考倒计时第三十九天,我才知道我怀孕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到美人山上,筋疲力尽,头晕目眩,瘫倒在地。
我呕吐起来,翻江倒海——翻天覆地,我吐出了胃,吐出了肠子,吐出了蹦蹦跳跳的心脏,吐出了未来与希望,就是吐不出来肚子里那个……
半个月之前,我就开始呕吐了,以为是吃学校食堂里的肉吃出来的。
我几乎一直只吃咸菜——只能吃咸菜。
高考迫在眉睫,十一妹担心我没有拼过高考就完蛋了,在食堂里打了荤菜之后,乘我一不注意,就至少一半扒拉进我碗里,我不吃,她就特不高兴,甚至坚决不吃饭了,无可奈何之下,我就和着泪水大口大口地吞下去了。
十一妹可高兴可高兴了,笑起来一朵花。
一朵像彩云一样飞呀飞的花。
一个人如果几乎一直只吃咸菜,咸萝卜、咸白菜之类的,几乎没有任何油水,一旦一下子就隔三差五地吃荤菜,不拉肚子、不呕吐才怪呢!
然而,我一次呕吐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好难受!
我开始四肢无力,打不起精神来。
我飘进教室,听不进课、看不了书,我从教室里飘出来。
我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活着的幽灵。
高考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个个冲锋陷阵,人人浴血奋战。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我都已经是复读生了。
复读之前,家里就不仅一贫如洗,还负债累累了。
去年应届高考,一分之差,我失之交臂大学——梦寐以求的大学。
一分,一分哪,我追悔莫及,就连死的心都有。
命运残酷之极。
这就是命!这就是运!
母亲是我唯一的健在的亲人,我百抓挠心思虑再三,毅然决然告诉她:“我不读书了,出去打工,还债,养活你!”
当时,母亲正在田里拔草,头顶一颗巨大的烈日,汗流浃背,矮小的身材干枯到了极点。
母亲一下子直起身来,二话不说,恶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
从小到大,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还想读书,还想读书,可是,家里哪里还有钱供我读书呀!
每到年前,讨债的人一天天地挤破了门。
母亲一见人就不停地说好话。
我一次次地跑到小河边大哭起来。
要不是想到我还要养老送终我母亲——我可怜的母亲,我早就在小河里自己淹死自己了。
双手往死里摁住自己的脑袋往死里窒息自己。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一天深夜,噩梦之中,我惊醒过来,隐约听见了睡在另一头的母亲的呜咽声,压抑、沉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发出来似的。
我手忙脚乱地点亮煤油灯。
我家根本就没有钱通电。
村子里唯一的一家。
灯光中,母亲斜靠在床头,满脸沧桑苍凉苍老,没有一点一滴泪水;满头白发,没有一根年轻美丽。
母亲才四十多岁。
我知道母亲又在想父亲了。
我也好想好想。
父亲早就离开人世间了。
车祸。
一场至今我和母亲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车祸。
如果父亲还在,撑起这个家的就是两双长满老茧的手了,我一个人读书,家里是不会欠债的。
至少不会欠一屁股债。
我不相信有鬼魂。
如果有鬼魂的话,父亲怎么就从来都没有显过一次灵呢?
我不止一次在睡梦中喊着父亲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不止一次听见母亲在睡梦中呼号父亲。
父亲爱母亲,更爱我。
我常在梦里回到从前——
父亲抱着我走过家乡的山山水水,树木高大森古,枝丫纵横铺天盖地苍翠欲滴;无涯的绿草之中,一簇簇野花,清纯、璀璨;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水潺潺,五颜六色的小鱼儿游戏其中,清澈,和平。
晚上乘凉时,躺在竹床上数满天的星星,父亲坐在我身边,不停地摇着芭蕉扇,扇出来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与一首又一首美妙的童谣,我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醒来时,人在舒适的床上。
父亲在田里劳作,我送水过去,烈日火爆,父亲接过去水说:“丫头,赶紧回家呀,别让太阳晒伤了!”
作业做不完时,急得要哭,父亲笑盈盈地说:“丫头,做不完,我们明天接着做!”作业做不出来时,急得哭起来,父亲笑盈盈地说:“丫头,做不出来,我们今天就不做了!”
小时候,一次,吃鱼,鱼刺卡喉咙了。
从此以后,父亲就挑干净鱼刺之后给我吃,一挑挑到我读初中,挑到父亲离世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没有任何征兆,一家子其乐无穷。
好多次,晚上,我独自来到父亲坟前,不停地呼唤着父亲,可是,一直都没有回应。
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没有。
风走过群山,一股股凄凉的叹息,一阵阵悲愤的怒吼。
远处,野兽的嚎叫刺破天地之间;近处,虫鸣啾啾揪心,水吟潺潺凄神。
我瘫坐在坟边。
坟头已经苍老,坟内已然荒凉。
坟墓四周,一棵棵松柏向上茁壮成长着,直指苍天,苍天沉默无语;一簇簇松枝向四面八方蓬蓬勃勃,呼唤黎明,黎明遥遥无期。
松柏是父亲入土之后,母亲和我,残阳中,一铲土一铲土栽上的。
栽上时,还只是幼苗,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点点地长粗,一寸寸地长高。
生命力是如此地顽强。
坟墓中的父亲干了血液,烂了肌肉,一步步地腐了骨骼,早就几乎成为一小堆泥土了。
生命是这样地脆弱。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抚摸着松柏。
松柏四季常青,是我和母亲对父亲的守望,永久的爱的守望。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听不见了一丝一毫父亲的喘气——不离不弃的喘气。
我明明白白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不见了一点一滴父亲的关爱——细水长流的关爱。
我的双眼早就干枯了,没有闪烁,没有流动。
我流泪了,泪如雨下,下在心中。
心中有父亲的坟墓。
坟墓里,汹涌澎湃着父亲的泪水。
一次,瘫坐在坟边的我,突然听见了细语呢喃的呼唤声:“丫头,丫头,我的丫头!”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我站起来,大声叫喊:“爸爸,爸爸!”
“是我,是我。”
我转过身去,身后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白发苍苍老泪纵横。
不是父亲,是母亲。
母亲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的心随之彻底冷却。
母亲的声音好像好像父亲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瘫坐在父亲坟墓前,母亲枯立在我身后,我们一家三口。
一轮圆月璀璨四射。
天空汪洋大海,静悄悄的是大气磅礴的纯美,风生水起的是怜爱与情致。
大地——
群山连绵起伏淋淋漓漓月光;大树参天树影婆娑月魂;花草妖娆迷离月情;河水跳荡婀娜月影;村庄安安静静的,如同一个个熟睡的婴儿,口中叼着一个个圆月,月光是母乳,甘甘甜甜进梦乡。
我的心中黑暗张牙舞爪。
母亲在黑暗之中煎熬。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和母亲手拉着手,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间小径往回走。
我们沐浴在月光之中,一步步地远离父亲的坟墓,一步步地回家。
回曾经的简朴而其乐融融的家。
我们远离的只是父亲的坟墓,父亲就在我们牵着的手上,恰似那一轮光芒四射的圆月,一直和我们同行。
父亲是一个大好人。
大好人的“好”,是老实巴交的意思。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只发过一次脾气。
有人骂我是一个女孩子,不读书不中用,读了书更不中用。
父亲勃然大怒,差一点就拿刀子砍人了。
无论父亲多么爱我,多么爱母亲,死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我和母亲无穷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