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親‧我的詩〉
父親寫詩。那時他還單身
敏感，矯健
且善於用典，從家傳有據的貧窮裡
深深地挖出一句句比況和譬喻
構設憂悒與快樂的比例，細微地
將青春積蓄
後來父親寫詩，像愛
母親的長髮和淺淺依賴
在歡愉的韻腳裡，找到最美的棲息
然後為陸續出生的數個篇章
命名，並賦予信仰
學父親寫詩時，我才剛明瞭家的意義
偶會失眠，心悸。每個擱淺的夜
自他鼾聲的複返中
父子彷佛可以交換數十年白晝裡
從未說出口的關懷和秘密
父親體內有詩，從2010年秋開始
那些在體內不斷與器官辯思
不斷轉移焦點的數十億個變異字
性惡，而無法卻除的量詞
帶出孱弱的懷舊病灶。每日早晨
他會掉入時差，於餐桌上與過往念叨
我們全都默默拌入碗裡
他不知道
在腫瘤挾持之下，這是全家人唯一能夠
確切贖回的少數春曉
然而父親啊！會是我永遠的詩
儘管在鼓噪蕩激的世界裡
我就要逐漸
聽不見，他所輕聲念誦的自己
2、〈他的紀念日〉
我聽，枯樹上最後一小片葉
也曾經給蛹一個飛翔的夢
那時它還以全部的綠，交談彼此的破土
與展翅
我聽，沙漠上一段段的羊骨
也曾經給旅人一些氣力
那時牠面對鼓噪的火，只當成為靈魂
照亮
插了喉管的父親已經無法校閱我的乳名
我聽，千軍萬馬都盤桓不前
帳篷變成病房拉簾
。看來已經不用鑰匙及門
沒有隔著什麼，但我似乎要聽不見
這就是時間嗎？
我要不要為道德自創一個品牌
告訴人間：我無傷、潔淨
裸體背叛光時，也可以像父親
真的。父親曾經是那樣真實地
把夢挖深
像從礦坑裡挖出一迭迭劇本
3、〈我的阿爸是漁夫〉
沒有天線，沒有船的演出
一波波的浪只似電視螢幕上的雜訊
但我總是——岸邊最後的觀眾
等待幸福漁場開播的第一個節目
看見了，模模糊糊的船隻
距離多遠不甚清楚
那時我在沙洲學字，螃蟹跑來眉批
還有淺浪為我訂正；現在
長大後的潟湖
他們不再潮汐我的童年
蚵架上的夕陽，眼神故作神秘
遠歸的漁船言詞閃爍
我等待的阿爸啊
那是你的船嗎
你的漁獲和潟湖一樣被煙囪捲起來了嗎
其實，我們都希望你把出海當成一種
應允，輕輕地
撒出去的網，不論經緯
都是你存在的必然
而你，只要早點回家就好
因為再大的網都不如你手中的掌紋
海浪摺了又攤，攤了又摺
藍色色紙在我手上是學生漂亮的勞作
在你手中
就怕摺出一隻大海怪來
像年獸，從髮際線後方
緩緩地將你擊沉
看見了，看見的都還是喋喋的故事
遠與近都只是浮沉
距離多遠，不是很清楚……
4、〈現在〉
我喜歡現在的我
不去想，頹瓦什麼時候
被月亮磨破，老到無力遮蔽
一宿，或者一個極短篇的夢
我喜歡現在的我
不去想，風聲過早
吹皺一條長廊的笑聲，甚至
驅趕自己的影子
如在童話故事裡誤傷了麋鹿
然而我都想，都呼救了。那惱人的念頭
趴在十條街之外，像銅像
等待抗議的隊伍搜身。還好
受想行識會像佈景那樣撤去
我不用交出歷史
我可以擊築輕歌
聆聽自己，聽寂靜從最遠的缺口歸來
告訴我，此刻是幸福的
即使我的顱顏埋著一個陷阱
誤傷過麋鹿；即使我的唇
因顎裂而練習許久，才終於
把屋簷上的貓請回
應許牠，在玻璃餐桌上
留下半透明的流浪備份計畫
容我慢慢延續此在
而此刻靜好，靜美
我是我的信徒
5、〈箏——致闊別後相遇的友人〉
陽光剛走過我
玻璃帷幕前，那個穿著鐘樓的女子
是妳嗎？脫掉披肩
剝落成時間。記憶裡的
姿態，髮香，我們曾被春天召喚
也一起抵抗
在覆雪時為對方將手套暖燙
但餘溫隨指針走跳後
又各自坐回角落
說妳已切離憂鬱，聲線卻是遠低於額際
之下，杯緣開始堆鹽
連寒暄都微鹹
我談詩，兼及於些愛與背棄的敘事
妳隨著藍山迤邐
這些年散逸在風雲裡的迷藏
箏般的音聲
蔡依林那樣時尚，卻仍舊蔡琴的信仰
等到臉上的妝都漸漸被影子脅持了
桌上蛋糕偏又被描述的那麼白皙，孱弱
目光被懸置在妳陡峭輪廓上
閃爍。就這樣了
結與未結的都得攤在帳單之間
我只能在霜淇淋融化前稍稍提及思念
那是依然找不到落點的我們，唯一
足以哄抬的字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