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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未完成

发布: 2016-6-30 21:02 | 作者: 王宗仁



        依舊是靜謐的黃昏,除了幾點單薄的鳥鳴外,就只剩遠處溪水依稀的流動聲響。依舊是不知名的野花淡香,摻和著山間特有的潮味,從窗外飄逸而來。依舊是那枝書寫了數年的白金雕花鋼筆,筆心裏滿注被濃縮的靈魂,緊緊握在指間。是的,我正在構思一篇無關發表與否,無關於稿費、無關於其他,而只是必須要「完成」的文章。妳呢?北國的異鄉依舊是大雪紛飛吧!我揣想妳正抱著厚重書本和講義,在大學城的窄巷裏匆匆行走,趕赴一堂又一堂的課程,用較為「實用」的知識堆積自己的高度。
        「可以嗎?創作可以填飽生活嗎?」還記得妳前年臨走前,用苦澀語氣拋下的疑問句。這樣的想法並沒有錯——歲月的零花錢極其有限,將時間投注在創作的夢想中,中獎機率確實微乎其微,所以妳放棄了「無法對未來保證」的文學,委身投向企管,嘗試在各種金錢指數的升降中浮沈,好在將來賺取溫飽生活所需,而仍不願意妥協的我,還在繼續筆耕荒蕪的生命;雖然,那種傳說中無以名狀的美感,我至今還未能召喚;雖然,那曾在夢中鮮明無比的懸念,我至今仍未能實踐。
        在這個一切以金錢掛帥的時代,闡述心靈、理念,爬梳生命的純文學創作還有生存的空間嗎?曾經,我們在無數個夜裏挑燈夜戰,嚥下濃稠的咖啡澆熄睡意,想用文字的鋼筋、修辭的水泥,以及各種象徵、比喻的裝潢,構築出一座心目中完美的藝術殿堂——一座無關世俗,無關麵包的豪華宮殿;但現實的狂風只稍稍訕笑,便將所有我們以為堅固的根基完全撂倒。真善美究竟在何方?我們曾經推開一扇又一扇隱蔽在浮華世界角落,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門扉,試著尋找永恆,但功利的洪流來得太急太猛,在探索過程中,我們甚至連最基本的定位點都還無法確認,就被完全吞沒其中。
        所以,在這個千禧過後的詭譎世紀,在這個樸實與真誠逐漸貶值的時代,該用更為緊謐的思索,來遏止語言的浮誇和情感的通貨膨脹嗎?我們曾在最渴望,同時也是最為困惑的時刻,將好不容易熔鑄而成的精美文字,虔敬地投進人生的販賣機裏,以為可以就此換得救贖,但在現實快速輕蔑的嘩啦退幣聲響中,卻連一杯暫時潤澤生命的氣泡安慰,都沒能換取到。
        長久以來,我們彼此(並和自己)辯證文學的奧秘之處,竭力用所有我們已知的言詞語彙去探索、描繪,但每次激情過後,只是更顯出了人世間的困頓、脆弱與不足。在短暫的情緒窒息之後,我傾向於繼續追尋,而妳對於這樣一再重複的「悲壯」情節,隱隱顯現出抽身的態度。
        「即使真理終於顯現,文學就能因此得到供養嗎?」妳低著頭,輕輕說道。
        楚浮在電影《四百擊》中,血淋淋地展現自己悲慘的青少年生活——那些我們原以為在表面上可即的甜美,卻在接觸的瞬間就感受到絕然的殘酷。我相信所有動盪不安所造成的非理性環境,都會塑造出各別的人格特質,只是絕大多數人都選擇順應環境,而極少數獨特的人,比如楚浮,選擇了與那個時代背道而馳。根據的文獻記錄考證,當時法國的影評人對於這部電影感到極度失望,但透過時間的洗禮,後世的人們終能體會到影片的亙久、偉大、價值,及寄予最高度的崇敬。在這部處處充滿困境與混亂的電影中,我深深覺得,每段情節、每個轉折處,甚至每句對話、每個嘆息聲,都滿載了隱喻。我們目前所身處的現實環境,所遭遇各式各樣浮動的人心板塊,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動亂嗎?「電影比生活來得和諧;在電影裏個人不再重要,電影超越了一切;電影列車一般向前駛去,像一班夜行列車。」楚浮如是說。如果把「電影」代換成「文學」,或許茫然的人們可以體認到,原來生命中反覆出現的煎熬與試煉,都會是將來頓悟的關鍵所在;那些不斷翻湧在人性中的暴戾、貪慾、羞赧、激情和迷惘,都將因此得到解答。而我們之間的差別在於,在思考過後,我願意繼續承載這樣的試煉、煎熬,而妳內心曾有的悸動卻已凋萎。
        妳走後,我的精神處於一種與世俗極度不妥協的狀態;人際關係上常因為太過堅持原則而與人發生爭執,家人又對我生活上的枝瑣細節,甚至對於我寫作的態度、比重有所齟齬,因此我暫時「敗退」到山林間的老家獨居。然而究竟是什麼敗退了什麼呢?現實生活的侷限,未必就是對文學的斲傷吧!不願理會外來的嘲諷,不驚懼於時光的流逝,我仍期望竭盡己之力用心來模塑,用筆來捕捉那些不斷在體內流竄的電流——讓人既痛苦又快樂的文字電流。
        親愛的,我多想像從前一樣,在床頭溫煦的閱讀燈下,輕輕唸著親手為妳寫的短句,讓妳再度尋回對文字的感動,將妳體內被冰封的因子重新沸騰,但這一切似乎為時已晚。左邊是冰冷北國的方向,右邊是幾乎佔據了半個屋子的破舊書架;我輕撫心臟,彷彿感覺到左心房已因為妳的離去而漸漸凍結、栓塞;但還好,右心房仍勉強能從排列齊整的藏書中,從一疊疊手寫的創作稿中,輸來些許氧氣,讓未來繼續輕輕撲動。
        暗了,天色真的暗了。輕輕扭動酸疼的頸部,胸口又開始翻攪起一種不捨的心緒,而因為長久飲食失調而過度分泌的胃酸,也幾乎滿溢到了喉頭。我輕輕扭開那座標榜著「保證無眩光」,卻其實十分刺眼的高科技檯燈,繼續構思這篇文章的末段文句。窗外,霧氣逐漸從時間的縫隙中溢流而來,慢慢覆蓋了頓號、逗號、句號和字詞,覆蓋了所有的修飾與補綴。在這氤氳的書桌前,在這氤氳的閣樓裏,在這一切都已氤氳的孤獨時刻,許許多多往事從腦海中傾洩而出,我剎時模糊了雙眼,分不清什麼應該完成,什麼已經完成,又似乎什麼都無法完成。
        文學的功用,僅限於對我們存在的本質做更深入的探索嗎?如果是(如果不是?),那麼我該如何面對從前那樣執著的心情?我該如何面對未來?我該如何面對對妳的想念?我又該如何面對手裏這篇看似遠離眾聲喧嘩的文章?
        完成,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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