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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行與嚴肅之間:讀王宗仁詩集《詩歌》

发布: 2016-6-30 18:35 | 作者: 向陽



        青年詩人王宗仁以散文詩聞名詩壇,他是繼商禽、渡也、蘇紹連等詩人之後在散文詩上有所突破的新秀。2008年他的散文詩集《象與像的臨界》由爾雅出版社出版,即獲蘇紹連極大賞識,譽為「台灣新一代的散文詩第一把號手」。王宗仁的散文詩和前一代不同的是,他對音律別有獨鍾,每能在散文的句式之內抓獲某種聲音與節奏;他擅長將聽覺意象置入詩行之中,使其具象化,並因此形成迷人的風格,蘇紹連曾舉其〈蟬之一〉詩中的「將單音搓成繩索向上拋出,捆綁靜謐的午後」,就是顯例。
        《詩歌》是王宗仁的第二本散文詩集,在這本詩集中,他於每首散文詩前都引用來自台灣流行歌壇的歌詞,試圖創造一個異於前行代詩人的新的散文詩型──這是一個大膽卻也有點危險的嘗試。當代台灣流行歌詞有其來自「唱片工業」的文化背景,加上市場和商業的考量,往往求其普及流行,而流於媚俗、淺易或過於浪漫、虛無;歌詞詞人中隨也不乏文學中人,但是「以詞配歌」或「以曲繩詞」的現象還是在所難免。在這樣的文化條件下產生的流行歌詞,從大眾文化的角度上看,當然也反映了當代社會的「感覺結構」,並非毫無可取。但終究與詩,特別是以散文敘事方式寫的散文詩殊異甚大。兩者如何交融,對王宗仁來說,顯然也是一大考驗。
        從散文詩的本質來看,散文詩以敘事語言為宗,這和分行詩的語言特質也大不相同。現代分行詩強調意象的塑造,以外在之象,寫內蘊之意,某種程度上排斥散文句法或語式;散文詩反之,以散文句法進行敘事,重視的是情節的推衍,故事的鋪陳,以類似小說的敘事手法,產生「寓言意象」,以故事為意象,意在言外,從而展現衝突、對照或弔詭的敘事張力,藉以傳達作者的視界與思想。在這樣的本質上,散文詩的書寫較諸分行詩更加不易,若要和流行歌詞進行結合,其困難度顯然更高。
        王宗仁的這本散文詩集《詩歌》,因而是在詩與歌的鋼索上顛危前進的高難度試驗。在閱聽人這端,大眾流行歌詞,四處傳唱,已在閱聽人耳中、心中形成既有聲律和圖像,能否接受以散文敘事形式對應的散文詩,並進入詩中的世界,是個問題;在創作者這端,固然可以將流行歌詞視為「文本」,據以對照、回應,但終究必須回到詩的美學場域中,自成獨立的作品。換句話說,流行歌及其歌詞,對詩人來說,應該只是一個楔子、一個話頭,重要的還是詩的本體是否具有自足的世界、獨立的生命,才不致流為歌詞附庸。
        因此,我不把王宗仁的《詩歌》看成是流行歌詞與散文詩的結合,我寧可視之為一個優秀的散文詩人面對大眾流行歌詞的嚴肅對話,或者說,是台灣當代文學與大眾文學的情境對照。舉例來說,〈空凳〉這首散文詩,取材自林振強作詞、夏韶聲演唱的粵語流行歌,詩前引用歌詞如下:
        輕撫給腰背磨殘了的凳/無奈凳裡只有遺憾/在遠遠的以前/凳子很美/父親很少皺紋/獨望著空凳原我能/再度和他促膝而坐/獨望著空凳心難過/為何想講的從前不說清楚——夏韶聲〈空凳〉,作詞:林振強(原詞、演唱皆為粵語)
        這段歌詞,以「空凳」為主要意象,寫對已逝父親的追憶,淺白易懂,餘味不多,修辭也有相當瑕疵,如「遠遠的以前」、「父親很少皺紋」、「獨望著空凳心難過」等。
        王宗仁的詩,則補綴了歌詞中缺乏的情節與故事,強化了「空凳」與生命的內在關聯。他以「破損的空凳會如何定義自己?」起筆,讓「空凳」因此得以暗喻生命的存在性;在情節部分,他加上了「當時皺紋還少的父親,坐在黑白電視前的凳上,會如何釋讀生命裡一波又一波的雜訊」、「專注地座落在椅墊上,像幅單調的靜物畫」、「空洞的眼神,在瀰漫的菸圈與背靠中,望向無法言說的窗外」、「在鼾聲起伏中,他卻緊握著扶手,彷彿在夢的佔領區中,正與人生叫陣」。這些畫面,讓空凳上原本存在的「父親」宛然如生,也才使的「空凳」之空產生真實的意義。詩的結尾:「在不斷的起身與坐下之間,我就這樣逐漸遺失了他的線條、氣味……只剩下破損的空凳。」因此才產生動人的力量。
        詩來自歌詞,而勝於歌詞。這就是《詩歌》這本以流行歌詞作為發端,卻又僅止於發端,以歌詞起「興」,而自有寓意(喻依)的高明之處。做為對話,這本詩集中的散文詩,試圖和當代流行歌詞互為對照,因而顯映了詩與歌詞本質上的差異,也讓閱聽者在歌詞和詩的不同語境下,得以分辨兩者書寫方式的鮮明對比。一首好聽、耐聽的歌,部分來自歌詞、部分則來自歌曲,部分(或許更大部分)則來自主唱者的詮釋;但詩不是,詩是詩人美學的總體呈現,語言的掌握、情境的醞釀、思想的邏輯,決定了詩的成敗。王宗仁的這本散文詩集,是在這樣的對話之下,豐富也深化了原作歌詞格於唱片工業規則而有所不足的缺憾。
        不過,這並不是說流行歌詞不足取,它自有一套行之久遠的規則和書寫方法,一如現代詩也自有一套行之久遠的規則和書寫方法,兩者無妨各行其是,各有輿圖。在流行與嚴肅之間,在票房和「毒藥」之間,並無優劣之分,就看作品是否禁得起時間和閱聽者的檢驗。優秀的詞人,不能不考慮票房;優秀的詩人,無妨甘做毒草。相信王宗仁透過這本《詩歌》的大膽嘗試,走過鋼索,自能體會散文詩和流行歌詞之間異曲而不同工之處,並因此轉益於他的第三本散文詩集,割捨瓜葛,用他的詩句來說,「游到更深更遠處,去發現海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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