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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歌的離合興會--序王宗仁《詩歌》詩集

发布: 2016-6-30 18:33 | 作者: 岩上



        文學肇始於歌謠;藝術最古老的型態,是跳舞、音樂和詩歌的混和體。「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於心,然後樂器從之」(樂記),所以詩與歌合體,本是一家親。社會進化,分類越細,科學發達後,各門求發展,社會文明力求現代化,詩與歌的分家,有如鬩牆的兄弟,幾至不相往來,尤以提倡白話文學以來,詩歌揚棄舊體的格律押韻,把歌歸類於音樂,詩屬文學,且視詩如果有歌的成分則為劣詩而被貶抑。現代詩的發展與歌的音樂分離,曾有一段時間偏向繪畫性的圖像表現,其實詩中的音樂性也有某些詩人是始終強調的。詩作為歌詞譜成曲,作為歌的傳唱;以及歌詞由詩人撰寫頗富詩意的也不在少數。
        文化的多元發展與藝術跨領域的創意延伸中,詩純留守於文學閱讀早已淪為小眾之小眾,詩借重影音或者舞蹈、建築、繪畫、設計等作為複合體的演出,或為時勢之所趨,當然詩與歌的結合是最密切的。
        詩與歌的結合,一般來說就是以詩直接用來吟哦或譜曲可以歌唱,詩成為歌詞的應用。王宗仁的《詩歌》卻反其道而行,以據有的流行歌詞作為引,而寫出九十首的散文詩。在《詩歌》集中,詩與歌既不並轡,也非主從關係;王宗仁只以歌詞作為散文詩靈感創作的引路;引用的歌詞並不是完整的歌詞,只取可以牽動詩思的一部分,或具詩意的詞句以延伸,這是此詩集在素材取得的內容與詩想引路的一大特色,或可說是少有的創舉,至少他羅致成一本詩集,有計畫完成九十首是一大工程,非簡單的隨性之作。
        王宗仁於2008年已由爾雅出版一本《象與像的臨界》散文詩集,被蘇紹連譽為臺灣散文詩創作正統脈絡的第三代主要接班人,也是新一代散文詩的第一把號手。《詩歌》除了藉引他人的歌詞之外,再次以散文詩的手法展現其熟練的語言操作和詩質思維的躍動。
        詩要擺脫歌詞已很麻煩,再加上散文性的糾纏,王宗仁的《詩歌》自陷於險境的操作;自脫束縛,是詩藝術創作走鋼索的勇氣與自勉登峰的表現!散文詩本質上當然是詩的;在形式上以散文語句書寫,分段不分行,它的難度在於必須始終控制詩質的流動張力,以避免鬆懈為散文的說明和敘述。
        在擺脫散文詩的牽扯,以語言與思考的用心上,思索詩的神妙特有的靈動,王宗仁在《詩歌》作品裡,有優異的表現。例如輯二:25〈迷宮的鑰匙〉一詩,明明是散文句法,用了不少散文難以避免的關係連接詞或係詞將前後句接連:如第一段的「只是」、「以及」、「就從此」;第二段的「至於」、「則」、「以免」、「所以」、 「關於」、「因為」;第三段的「因此」、「並不」、「又其實」等轉折或連接,但整體結構和思考的跳動是詩的。詩比原歌詞更令人著迷,在於詩的溢出,作者掌握了詩迷宮的鑰匙;詩性的思考語言。詩的表現成功或失敗全在於語言營造意象的表現;語言是詩的載體;語言本身也是詩存在的所在。
        王宗仁將歌詞如何超渡為詩,且看輯一:14〈翻譯的女人〉原歌詞:「她以為許多事情許多人都需要翻譯/她說當然這只不過是一個比喻/她盡量讓它們彼此貼近彼此對應/當然有許多事情許多人不需要翻譯/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她說——魏如萱〈翻譯的女人〉,作詞:李格弟」
        「一位氣象播報員播報氣象需要翻譯,一位氣質古典的仕女收起陽傘不需要翻譯。祂的神喻需要翻譯,牠擺動的尾巴不需要翻譯。一座電影院不需要翻譯,一座中世紀教堂的巴洛克需要翻譯。一個吻或擁抱,不太需要翻譯,而一滴眼淚,或一堆柴薪燃燒後的餘燼,需要仔細翻譯,來找出更多比喻。」(14詩作的第二段)
        從以上歌詞和詩句的比較,可以明顯看出原歌詞是概念性的說明;而詩作在「比喻」與「翻譯」之間,發揮躍越性的想像力,穿插不同時空背景,意象的經營大如「教堂」、「電影院」,小如「一滴眼淚」,在需要與不需要之間纏綿。保持歌詞作者李格弟(夏宇)擅長於冷靜理性的詞(詩)意的詮釋,卻在詩作裡有更多層多面的挖掘呈現,意象的交錯發揮如複眼視物的格調。
        法國著名詩人波德萊爾曾說:「由於想像力創造了世界,所以它統治了這個世界」,在詩的世界裡可以這麼說。沈約齋《論詞隨筆》云:「詞貴愈轉愈深」。所謂深入,就是多一層聯想,將歌詞轉向為詩,是聯想;將詩句的意象轉出又轉入是更深入的聯想。再如:
        「被稱為荒涼的,都以為自己吞噬過冬天。被稱為冬天的,都以為自己死過。死過的,都以為自己已被遺忘。被遺忘的,都以為自己需要擁抱。被擁抱的,都以為自己曾複寫過心跳。
        心跳,以為自己可以想像溫暖。溫暖,以為自己瞭解愛。……(輯四:78〈荒〉,第一段和第二段部份詩作)
        所謂聯想往往將內在的情感塗染於外在事物之表,以增益詩意象的鮮明或轉向更為晦暗,使詩意有多層的感受。〈荒〉以內在情感的荒涼,轉向冬天,轉回自己的死、遺忘、擁抱到心跳,虛實相襯,彌覺可傷,乃藉聯想的移位盡掘內心荒涼藏匿的情愫!在語言的表達更有流動意象之美。
        愛情的失落、離別、思念纏綿等情景,佔本詩集大部份內容,因歌詞以抒情之癡,以無理為妙才能感人之深,所以引用詞句以情愛之思為多。
        在聯想意象移動之美上,〈一卷黑白影片突然開始倒著播放〉一詩,倒敘愛情,先是分手,然後愛了,更有故事性情節弔詭的奇趣,是電影蒙太奇轉接手法的表現。
        王宗仁借歌寫詩,借力使力;將概念性指稱的歌詞,詩化為形象感知的表現,加上強力聯想跨越的思索,已有其相當的成果。但創作靈感源頭來自歌詞,是他創作經驗加上理念的迴旋,這個迴旋是否他詩創作生命謳歌的心靈聲音的呈現,還是只一段側身的影像?
        詩人使用一種新語言的嘗試,意指另一新的審美經驗的誕生,與意味另一天地的營造。當結構主義宣稱:說話的主體並非控制著語言,語言是一個獨立的體系時,語言已提升到本體的地位。「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散文詩如處於詩與散文之間的黃昏地帶,美之美矣!但語言的界限意味著詩的界限,「神用象通,情變所孕」(文心雕龍・神思),如何超越語言束縛的障礙,王宗仁必然有更優異的走索技法,而再創更傑出的詩作吧!
        
        2016年2月28日夜
        於曲弄直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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